陆璃在楼上喊她。
“啊什么啊？你不是要睡觉吗？你明天不上班我上班。”
叶卓然两步追上去：“真的假的？”
陆璃一头雾水：“什么真的假的？”
叶卓然还是因为陆璃才认识的许舒。那些年的射击赛场，许舒简直是金字招牌，拿了金牌对镜头开朗地笑，说下次还是最高领奖台见，张扬自信也潇洒。他活泼爽朗，会开玩笑，采访总会抖几个包袱，国内外观众对他几乎全是好评。
他像是那种在大学校园里阳光帅气的学长，底色温暖又明亮。
结果陆璃说他孤独，还有点可怜。
“许舒不会人格分裂吧？你描述的和我认识的难道是一个人吗？”
“璃璃，我说认真的。”叶卓然说，“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没有之一。”
陆璃坐在客房的床上猛地抬头看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本能地警觉，因为通常叶卓然开始吹捧她的时候一般没有好事发生。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因为你太善良了，所以你不要因为可怜他或者同情心泛滥跟他在一起。万一以后你们要谈恋爱，一定得是因为真的喜欢他。”
陆璃直直盯着叶卓然。
“我看起来是会同情心泛滥的圣母吗？”
“好的，我明白了。”她跳起来，把叶卓然推出去，“出去，关灯，洗澡睡觉。”
·
但是陆璃这一晚上没睡好。
不知道是因为顾忆，因为突然出现的那些证据，还是叶卓然提起的许舒。
境寰科技把她叫过去，说有事要处理，是顾川给她打的电话。
第二天去境寰，陆璃被前台助理直接带到了顾川的办公室。
乐琪在后面跟她咬耳朵，说老板，我怎么觉得这事有点神秘。
陆璃大步流星往前走：“给你什么活就干什么活，有什么神秘的。”
顾川作为商务副总，在工作上也是有一套的。
他第一眼给人的感觉是沉稳，但有时处事说话又非常圆滑，典型混过商场的老手。而根据许舒说，顾川私底下是风流倜傥，白话翻译为爱犯贱，完全不是工作时的模样。
这种多面一体善于伪装的狐狸，很难对付。
陆璃坐在对面，听顾川开场白就灌输一大通：“今年总部营收不好，所以总部对他们自己和下属子公司都有了新的年度发展规划。主要方针还是开源节流。首先这个开源呢，比如说我们境寰科技就是要明年……”
“行了顾总。”陆璃不想听废话，也不吃他这套，“您直接说重点吧。”
顾川噎住了：“……”
“是这样，陆律师。我们年底有裁员计划。这个计划准确来说也是总部亏损而下放分配给我们的任务，我们已经和总部协商过好几轮，最后压到这个数。我们已经做出来裁员的计划，现在需要您来拟定解雇的协议，我们的人事才好跟他们去谈判。”
陆璃面色不改，一言不发地接过这份计划。
这份裁员方案是顾川带着人事总监亲自操刀的，做的很扎实，他们内部对这次裁员也非常谨慎。
“许总上个月还提出研发团队要扩招新人，还画饼说要组建法务部。怎么新人没找着先裁掉十分之一？这件事情太突然了。”陆璃一页页看过去，头也不抬地问。
裁员的补偿没有到达法定的N 2，裁员标准笼统说明“未达到公司考核标准”。
“一多半来自职能岗位的年轻员工，另一部分来自研发中心，研发中心这部分都是三十五岁左右的老员工。这是你们按照行业潜规则制定的裁员标准吗？”
陆璃语气平静，说这话的时候看似内心毫无波澜。她清楚，自己的职责是帮助公司处理法律事务，她不是个保护劳动者权益的劳动律师或者公益律师。
如果是合理的裁员，能够减轻公司负担，让不合适的员工去寻找更适合他们的岗位，也算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在公司人手本就不够的时候还要突然裁掉全公司将近十分之一的人员，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太离谱了。
公司为了降低成本强行减少员工数量，而裁掉这部分员工的工作任务就会落在其他人身上。对被裁掉的员工而言，工作是没有了，解释也是不存在的，一切都会以“为公司利益牺牲”而被合理化。对幸运地还没有被裁的员工，任务量是增多的，工资是没涨的，还会因为“没有达到业绩就会被裁”的前例而加倍内卷。
很多公司都在采用这个方法，似乎已经成为公司遇到困难时默认的解决方式。至于被裁掉的那些员工何去何从，从解除合同的那一刻起就和公司没关系了。
顾川把签字笔拿起来架在指尖，上下打量面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律师，似乎在审视。
他们打过交道，泄密案她处理得干净利落，能力很强，这时候竟然开始纠结这些不重要的问题，他没搞明白她想干什么。
“陆律，裁员的目的我说的很清楚了，这是集团的意思。而标准是我们的人事部门和公司高管一起制定的，具体的细节您也没必要细究。”
顾川手里的笔转了一圈。
他说：“陆律师，我想解雇协议对你而言不是难事吧。您只需要按照甲方的需求做事就可以了。”
“不好意思，顾总。公司合规是我的职责范围之一，涉及七十五人的裁员方案在实施前必须按照《劳动合同法》通过职工大会或者工会进行公告，还要向劳动行政部门报告备案。这是法律规定的流程。所以，为了确保公司的方案合法合规，我必须知道裁员细节，也必须知道公司裁员的明确标准。”
陆璃的语气甚至是轻松的。她缓缓靠在椅背上，盯着顾川逐渐蹙起来的眉头。她有心观察面前这位在商场上浸淫多时的老油条的神色，大致能推断出下一步的谈判思路。
她是公司聘请的律师没错，但她也不想做公司刺向劳动者的那把刀。
顾川没想到这个律师这么难对付。
他负责对接法律团队，以前的常法从来都是做最基本的工作，一份流程性工作而已，只需要吩咐什么做什么，绝不多做事多插嘴。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保住自己的饭碗最重要，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
他也没想到新来的陆璃律师是个硬茬。
顾川之前觉得，这种年纪轻轻的大美女，大概是个花瓶，往那一摆就是个装饰。泄密案让他改观，但也没有太多。这种做非诉的律师都是滑头居多，眼里只有银子钞票，谁关注什么权益保护？
境寰科技是被集团压制被迫裁员，裁员方案本来就很难做了，他跟整个人力部费时费力，已经充分考虑到底裁掉谁是最不影响公司利益的。
肯定有些地方不是那么考虑员工，比如少给点赔偿，再比如模糊一下标准裁点刚入职的小孩或者没创造力的老人。虽然是损害了那么点员工权益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不都是为公司好吗？
常法难道不该和公司站在一条战线吗？谁能想到一个常法在这事上较真？
顾川心里冒鬼火。
“我说过了，总部的要求。今年境寰集团要求总部和旗下所有子公司同步裁员，裁员近一千八百人，其中总部一千人。您要是觉得裁员数量多导致你工作量变大，那我实话说我们的指标是整个集团里最少的。我希望你不要纠结这个事情，陆律。我也不是第一天当商务运营，裁员合规这种事，靠你们律师优秀的能力模糊一下是能过的，上报也只是备案而已。要是了解工作安排了，就请回吧。”
顾川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商业人才，他依然笑意盈盈柔声细语地对陆璃说话，但直接给陆璃下了逐客令。
笑里藏刀，首先是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靠这招能谈下很多生意。
陆璃迎上顾川并不尊重的目光。
“你想让我帮你蒙混过关？”
顾川扬着嘴角：“是我们。你需要明白你的立场。”
“境寰科技是子公司，没有必要听从总公司安排。”陆璃站起身来。
既然下了逐客令，她继续留在这也谈不出什么东西，不如再寻办法。
乐琪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
这两个人都跟笑面虎一样，一个比一个笑得假，空气中的火药味都呛死人了。
乐琪看着她老板转身向门口走，见她没动，冷声叫她：“走了乐琪，愣着干嘛？”
虽然表情没变，但乐琪是她下属，最擅长的就是看上司脸色。心道坏了，这是真生气了。
陆璃转脸面对顾川还是笑模样：“顾总，这几天我会根据对这份裁员方案进行调整，让它从法律上合规。届时可能需要跟您还有人力部总监详谈，我会提前跟您预约。”
“可是顾总，总部的裁员指标并不能成为境寰科技作为独立子公司的裁员原因。具体原因是经营亏损还是要进行技术升级改革转变生产线，我建议您最好还是跟高管层商量商量。否则不论我了，工会或者劳动部门都通过不了这份裁员方案，更别说职工的反应了。”
陆璃个子不高，却足以给人必须仰望的压迫感。
“到底是必须听从集团总部的命令，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为了明年IPO的那笔资金，我想我们都清楚不过。”
顾川眉目一凛。
其实就算如此，陆璃也不能怎么样，等待总部资金注入是合理的公司发展规划，从各种程度来讲都无可厚非。公司也能有无数种方式在一份裁员报告里模糊说辞，形成一个能够搪塞所有人的最佳借口。
只是陆璃太聪明了。
顾川不爱和特别聪明的人打交道。
·
陆璃带着乐琪出了顾川办公室。
正好是员工午休时间，顾川所在的这一层基本都是职能部门的工区，三三两两走出来的员工都在议论着今天听到的消息。
公司裁员这件事，经手人数众多，不可能是一道不透风的墙。
陆璃和乐琪挤在下楼吃饭的人群里等电梯。
“哎听说了吗？说这次的小道消息准确度很高，人力部的人已经确定了，咱们真的要裁十分之一的人。”
一个长卷发的年轻姑娘叹气：“那可是七十多人啊，怎么办，我饭碗不保了。没钱赚我房租都付不起了，燕都生活成本这么高，我没工作就得卷铺盖回家了。”
“对啊，如果是真的我就完蛋了，我可是好不容易秋招进来的，怎么办啊？”一个还带着点学生气的小姑娘愁眉苦脸，仿佛已经看见解雇合同放在眼前。
“凭什么说裁就裁，这也太突然了，万一裁到我，我连下家都没找呢。”
“对啊，这么多人。真要裁我觉得都可以联合起来起诉公司了，劳动法难道是摆设？”
“哈哈，公司里劳动法比摆设更没用。”
“公司也有律师啊，他们要是高价请最好的律师，咱们赢的概率有多大？律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堵在电梯角落里躺枪挨骂的陆璃和乐琪：“……”
下一层是研发中心的楼层，涌进来的研发人员们同样在唉声叹气。
“家里还得靠我吃饭呢，万一被裁了就完咯。”穿着厚毛衣，看着有点年纪的研发员说，“上有老下有小，我要是被裁我家天都得塌了。”
“谁不是呢！别提了老章，我这刚过三十三岁生日，每天就开始提心吊胆，觉都睡不好，天天都怕有一天被开除怎么办。唉！你说这事还真叫咱们碰上了。”稍微年轻点的青年人唉声道，“你说现在这个市场各个行业都饱和，咱们这年纪摆在这，找其他的单位也不好找啊。”
“哪里有单位还要！各个大的互联网公司都这个德行，都在裁员，每家又都抢着要刚毕业的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没人要，只能去工地给人打下手咯！”说是老人家，其实说话的人不过三十出头。
“唉说难听点，咱去考公务员都超过年龄限制了！”另一个声音冒出来，陆璃没看见是谁说的。
电梯里的他们笑起来。
笑容里带着无奈和苦涩，最寻常的聊天里却字字都是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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