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了整个夏天的一场暴雨,让姜堇的吻也带上了某种潮气。
她柔软的手臂藤蔓般勾着陈列的后颈,吻让人想起梅雨季里湿漉漉的苔藓,刮得人喉头心间都在发痒。
陈列一手撑着床沿坐着,本是推拒之势,呼吸却急促变调。本想推开姜堇的那只手变做在姜堇后腰一挽,姜堇顺势倒在床上,乌浓的发铺了一枕。
陈列俯看着她,神情其实很凶,像只野兽:“现在还要招惹我?”
白柳絮就在隔壁,出租屋薄薄的墙板并不隔音。他们的动作其实很轻,只有轻蹭床单的窸窣声,陈列的问话像是闷在喉咙里发出来的。
姜堇仰望着陈列。
她从不怕他,伸手去抚陈列因接吻而湿漉漉的唇角。
陈列偏开头:“你招惹我,准备怎么收场?”
姜堇伸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摸出一个薄薄的银色包装,嘴里轻轻地说:“陈列,我不想留遗憾。”
陈列几乎是冷笑了声,低头吻她的姿态近乎凶狠,逼着她仰起下巴来只能剧烈地承受。她唇形偏小,被动地张着,感受他唇舌伴着强烈的荷尔蒙气息灌进来。
姜堇本想溢出喉咙的声音,又被这个吻堵着咽了回去,以至于她身体内有什么在膨胀、在汹涌、在变形。
她双眼虚张着口齿不清地叫:“陈列。”
窗外的雷声好似没有明天。
陈列暂停吻她,望向她的双眸近乎失控的发红:“你解决你的遗憾了,那我呢?”
陈列终于明了:谈什么不留遗憾呢?
姜堇的离开,对他本来就是一种无解的遗憾。
他亲手把她托上天,眼看着她越飞越高。
姜堇望着陈列,睫毛很轻地颤着。
陈列咬着后牙根说:“我不要你,不要你因此记得我,这样我也许可以忘了你。”
姜堇的睫毛又是一颤,伸手探向陈列睡裤松垮垮的带子。
“那么,”姜堇始终望着陈列,像要看进他黑瞳的最深处去:“至少……”
随着她动作,陈列却本能一躲。
他躬起的背脊像豹,让人想起站在校园走廊里那名豹一般的少年。姜堇注视着他的反应,却没停下来。
他睁开眼,低声唤她的名字:“姜堇。”
那一声警告意味很浓。
姜堇却并没有害怕,望着他,只是望着他。
陈列压着下巴,黑眸垂沉。这时白柳絮在隔壁房间翻了个身,传来一声轻咳。陈列在最终的理智丧失以前,凭着不知哪里涌现的果决,一把攥住姜堇细瘦的手腕。
“够了……”他极深地呼吸着,声音压得很低:“就到这里。”
他那句话的语调像是说:我们的牵连,就到这里。
姜堇阖了阖眸子,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翻身下床,走出房间时替陈列关上门。
她进洗手间去洗手,清水冲刷下来,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头发散乱着,眼底水光未散,双唇发肿。
她咬一咬自己的下唇,垂下睫毛去,拧上水龙头。
她几乎很难相信——刚刚陈列近乎失守、要把自己交付给她的那个瞬间,她看着陈列失神的双眼,在陈列喉管里发出闷声时。
那一刻她想脱口而出的话竟是:“陈列,我不想走了。”
要不是窗外恰逢一声惊雷,她这句话几乎就要出口了。
她不想走了。
想留在妈妈身边。
想留在陈列身边。
指望有什么人能护着自己是过分天真的想法。可为什么她的人生不能天真一次呢?又要投身到船舱般晃荡的新生活里去抢去争,她觉得好累。
为什么她不能要一间小小的卧室就好?在狂风骤雨的天气里,亮着一站暖黄的光。
可是她又问自己:姜堇,你是这样的人么?
这一夜出乎姜堇意料之外的平静。
风雨渐渐止息,而白柳絮甚至没有像往常一般起夜。
她买的窗帘太轻薄,将近清晨五点的时候,她感到天渐渐亮了。次卧的门是在这时响起的,陈列出门的动作很轻,或许看了她一眼,或许没有。
她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点发尖。
陈列在玄关换鞋时,她在毯子里紧紧攥着手指,在心里问自己:姜阿堇,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至始至终没有出声去唤陈列,直到陈列离开,她从沙发上起身。
把薄毯折好,又进洗手间去洗漱,这才走进次卧里去。
床头柜上有张银行卡,压着一张作业本上撕下的字条,陈列用水性笔写的一行字落拓不羁:
「两万。密码还是以前那个。」
姜堇抿一抿唇,把那张银行卡放进抽屉。
白柳絮起床后又变得认不出她,回医院的事拖不得了。她打电话把每每照顾白柳絮的阿姨叫过来,打了辆车,自己坐在副驾,让阿姨在后排安抚白柳絮的情绪。
司机有些不满,嘀咕着道:“精神病哦?怎么不叫救护车。”
姜堇的目光冷冷扫过去。
清丽瘦削的年轻女孩,目光却如霜如剑。
司机甚至被她目光所慑,默默不说话了。
回到医院,姜堇去帮白柳絮办入院手续。白柳絮入院前还要重新再做体检,由阿姨陪着白柳絮。
姜堇趴在护士站前准备签字时,握着那支线圈牵着的水性笔,在写下“姜”字第一笔的那个点后,笔尖顿了下。
姜堇扭头,望向窗外的那片浓荫。
就到这里了?
她拼命想要挣脱的旧生活?
暴雨洗过的阳光更为炽烈,从窗口钻进来刺着她的眼。她想起自己昨晚在柔和的台灯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句:
“陈列,我不想走。”
她收回眼神,盯着“家属签字”那一栏的空白,那里暂且只有她写下的“点”一道比划。
就到这里了?
她和陈列的一切?
姜堇浅浅地呼吸着,无论内心多不想承认,无论日后多么想抹煞,她知道自己在这一瞬犹豫过。
她说不出她喜欢陈列这样的话。
可这一刻她犹豫过。
正当姜堇提笔犹豫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接起:“喂?”
阿姨的声音焦急传来:“姜堇啊,你快过来一下。”
姜堇放下笔,站起来,对着入院签署单上独独落下的“点”那一个笔画最后看了眼,匆匆向电梯跑去。
-
后来的记忆有点模糊,因为场面十分混乱。
白柳絮看见她的时候情绪又莫名开始激动,指着她或者说指着过去的自己破口大骂,满脸涨红颈部青筋凸起,后来是护士过来打了安定针,整个人才恹恹下去。
姜堇记得自己进了医生的办公室。
记得医生拿着她妈的CT影像报告,蹙起的眉似姜堇以前看过的远古纪录片里、某种长相诡谲的花骨朵。
记得她盯着医生不停晃动的蓝口罩,那意味着医生的嘴在口罩后不停开合,姜堇想象那样的动作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
可医生不是被抛到岸上的鱼。
她才是被抛到岸上的鱼。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向医生问询,平静地:“那么这种异基因骨髓移植的手术,需要多少钱?”
“五十万左右吧,如果你的造血干细胞和你母亲全相合,费用能稍低一些,但也低不了多少。”医生提醒:“你赶紧去抽血做检查,手术难度高,全江城能做的医生也没几个,要赶紧排期。”
姜堇也还记得细细的抽血针扎进她血管。
戴口罩的年轻护士略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因为抽血时人往往本能地回避视线,但这小姑娘不知怎地,一直死死地盯着瞧。
姜堇只是在看:真奇怪,针到底扎进去没有?她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到疼呢?
拿到结果的那天,姜堇作为亲缘供者,造血干细胞和白柳絮是半相合,手术费用的五十万一分不会少。如果术后出现排斥性反应,费用还会相应增加。
姜堇站在医院门口,抬头望一眼悬日,惨白白的,看上去没有一点血色。
姜堇先是回了趟出租屋,因为刚刚接到房东的电话。
房东是个中气十足的阿姨,姜堇回去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口拎一串钥匙抱着双臂,嘴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吃过五花肉而泛着油光。
斜眼睨着姜堇,粗声粗气道:“不是说好今天搬走吗?我下一任租客都要搬进来了,你东西还放在这里干什么?当钉子户啊?”
姜堇没什么与她对骂的心情,只在她喋喋不休的谩骂中走进屋里去。
大部分东西该清理的清理、该收回船舱的收回船舱、该送到医院的送到医院,只剩她准备出国的那只硕大箱子还没搬走。
她沉默地把箱子拖出来。
那箱子真的太大了,显得她肩膀那般薄削。
出租屋没有电梯。女人看着这个年轻而单薄的女孩,拖着大到过分的箱子,一阶阶楼梯往下移。
她固然是不可能拎动那箱子的,只双手拖着那把手,每下一阶,箱子随之坠落发出巨大的“轰”地一声。为什么箱子会那样重呢?好像里面装满她的整个人生。
她紧抿着唇,面无表情,好像一点不在意把那箱子拖坏似的。
女人忽然就有点骂不出来了。
姜堇拖着那只箱子到路边打了辆车,司机帮她费劲地把箱子塞进后备箱,跟她说:“你这得加钱,这么死沉死沉的,费我多少油?”
姜堇盯着他开合的嘴,听他说出那个刺耳的“死”字。
下了车,姜堇一路把箱子往河畔拖,远远看见她住过多年的那条旧船。
多可笑,她一度曾冒出过分浪漫的想法——等她离开的那一天,她要放开那早已腐朽不堪的缰绳,让这条旧船自由地飘荡、飘荡,载着她过往的一切,消弭在河的深处。
再没有人记得她。
再没有记得臭水河畔这个以野花为名的女孩,到那时,她就可以脱胎换骨。
可现在,现实给她的这一巴掌可真够响亮的。
陈列从船舱出来站到甲板上时,远远望见那是姜堇。
他不置信地又望了一眼,甚至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没错,今天是姜堇出国的日子。
她不是应该在机场吗?
不是应该远远飞向大洋彼岸、看着光鲜亮丽的新生活在她面前徐徐铺展吗?
可是现在,她拖着准备出国的那只硕大箱子。那是一种赌气的拖法,轮子不知何时已经坏了,她双手死死拽着把手,任那箱子的下沿在泥地不断摩擦。
终于,那箱子不堪重负似的,砰地一下散开来。
里面的白裙子洒落在赃污的泥地上。
姜堇动作有些顿滞似的,站两秒,才蹲下身去,也没伸手去捡,就蹲着看着那些白裙子。
陈列也看着那些白裙子,那样的白在阳光下近乎刺目。
姜堇以前不穿白裙子,她在拳馆只穿灼灼燃烧的红,那样烈焰一般的色彩似要烧伤自己也烧伤他人。只有当她知道自己终有了出国的机会时,她才开始穿白。
好像未来还有机会,白纸一样在她面前铺展。
陈列朝姜堇跑过去,一拉她胳膊:“你怎么回事?”
明明是盛夏天气,她的皮肤却苍白而发凉,似在冰湖下浸过很久似的。
她分明那样瘦,此时身体却沉坠坠的,陈列这一下竟没拉起她来。
她蹲在地上仰头看了陈列一眼。
陈列蹙着眉、刚要再问一遍她怎么了,她却忽地站了起来,掉头就走,全然不管那散落一地的行李箱。
“姜堇。”
她头也不回。
“姜阿堇!”陈列本想先帮她收起行李箱,看她这副模样,还是先朝她背影追去。
姜堇丝毫不理陈列,一路走,一路走,一直往城中村的方向走去。
陈列也不叫她了,沉默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
进了城中村的菜市,姜堇环视一圈,眼底露出些迷茫。
陈列问:“你要买什么?”
她也不答,目光锁定了一处,走过去。
陈列跟过去,发现那是一处鱼摊。
姜堇今天也穿一条白裙,浑然不觉脏似的,直接抱着膝盖在鱼摊对面的路沿坐下。她旁边就是几个挑着竹篓卖小菜的,奇怪地看她一眼,还有路过买菜的行人,也纷纷看她。
她浑然不觉,目光直直地盯着对面鱼摊。
“你在看什么?”陈列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仍是不答。陈列循着她目光看过去,对面一名主妇大概今日家里请客,脸上神情喜洋洋的,挑了条几斤重的草鱼,让老板帮她捞出来。
老板问:“杀不杀?”
主妇:“杀!”
老板便拽着鱼尾用力往地上一掼。那样大的鱼,生命力却极旺盛,这一下没有昏死过去,睁着双死鱼眼,鱼嘴一张一合。
旁边污水横流,腥气弥散,陈列心里涌出一种老大不舒服的感觉。
姜堇还那样直勾勾地盯着。
陈列受不了了,又叫她一声:“阿堇。”
姜堇这时开口:“你看我像不像那条鱼?”
“什么?”
姜堇扯起唇角来:“我妈入院的时候做全面体检,查出免疫系统很严重的漏洞,她常年吃药身体本就不好,这一个月里病程发展太快,要做骨髓移植手术。”
旁边城中村的居民路过,彼此都熟,扬声用方言打着招呼:
“吃晨饭了伐?”
“喔唷中午烧排骨呀?”
这样的日常中,姜堇挑着唇角笑得嘲讽。
陈列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姜堇扭过头来看他,素来清冷平沉的声音,此时有些破音:“告诉你有用吗?”
她这句话说得刻薄。
陈列抿了抿嘴角,沉默着并没反驳。
是,他俩都是泥泞中挣扎求生的人,自身都难保,任何状况都会成为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姜堇站起来就走。
陈列追过去,抓住她细瘦的腕子,短短三两日功夫,她好像又瘦了一圈。
陈列攥着她手腕,却觉得掌心里都是空的:“我来想办法。”
姜堇盯着他的眼:“你想什么办法?”
他的程序刚卖了二十万,远不够手术费用。他自己的公司刚刚成立起来,下一个程序还只是雏形。
可他看着姜堇,十分肯定地说:“我来想办法,哪怕先找我以前那些合伙人借。”
姜堇仍盯着他:“借了就要还,对吗?”
姜堇说:“手术费用五十万,还有后期更为庞杂的医疗费,我妈没医保,上百万的钱都要我自己拿。我没法出国,今年也没报志愿,留在这里复读一年,明年上个本地大学照顾我妈。”
“就算我一天打三份工,就算我一毕业就还是工作还债,以现在的就业环境,这些钱我要还到什么时候?”
陈列:“我来想办法。我的新程序……”
姜堇缓缓摇头:“陈列你不明白,这钱不该我拿也不该我拿。为什么我们的人生要为父母陪葬?”
她说:“我爱我妈,我也恨我妈。也许比起爱她我更恨她,恨她为什么生下我又把我抛进这样的情况里。可我不能叫她死,她死了,我……就是一个人了。”
她苍凉而苍白的笑了:“那样我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她继续往前走去,陈列一路跟着她。看着她往臭水河的方向走,一路往自己的旧船。
陈列跟着跃上甲板。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姜堇已恢复了面无表情,一种令人发怵的平静:“你放心,我不会发疯。我会去找姓姜的要这笔钱,他种下的因,果也应该他来偿。”
-
陈列这几日哪里都没去。
姜堇两天没出船舱门,他就每天守在自己的船上,到了饭点,做点饭给姜堇送过去,放到舱门口敲一下门,转身离去。
过一阵子他去看,姜堇已经吃完,把空掉的碗碟放到门口。
她并没有绝食。
到第三天深夜,姜堇过来敲他的船舱门。
陈列开门,看她怀里抱着台笔记本电脑。
她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头发看起来两天没洗,扎着的马尾有些油腻。她明明每天都在吃饭,却依然继续地瘦了下去,身体似个黑洞般耗光了所有的能量。
她盘腿坐在矮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叫陈列:“过来。”
陈列都不知她何时买的笔记本电脑,过去坐到她身边。
打开的电脑上是个粗浅的小程序。
姜堇:“笔记本电脑是二手的,很便宜,看到你会编程后买的。”
陈列明白过来。
这就像姜堇处心积虑学会弹钢琴一样。她像一块海绵,接触到的周遭都被她拼命吸纳学习、不声不响,不知哪种技能会成为她命悬一刻之际、保命的那件武器。
姜堇:“我想远程黑进姜启川秘书的私人电脑,查一查姜启川最近的行程,但我目前还做不到。”
她望着陈列。陈列知道他只要说一个“不”字,以姜堇的性格,一定抱起电脑就走。
陈列的眼半垂下去。
终于,他转过笔记本电脑面向着自己,手指在键盘快速地敲击起来。
为什么要拒绝呢?他们早已成为了春夜里的“共犯”不是吗?
随着夏夜的风拂动着船舱轻晃,姜堇凑近陈列的耳边。
“陈列,你敲键盘的样子挺帅的。”她这样说着,声音冷冽而蛊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