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那声惊彻天地的霹雳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金乌虚影消散,只余下殿内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赵珩最后那句“保你全族性命”的枯槁承诺,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谢衡接过那杯承载着帝王最后决断与宿命碾轧的鸩酒,指尖冰凉。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尘埃落定的平静。他转身,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蹒跚却坚定地,重新踏入诏狱那吞噬光明的甬道深处。
诏狱最底层的死牢,比记忆中的更加阴森。唯一那扇高窗透进来的,是秋末冰冷的、连绵不绝的寒雨。雨水顺着石壁蜿蜒流下,嘀嗒、嘀嗒……声音单调而漫长,敲打着生命流逝的鼓点。
谢衡靠坐在湿冷的石壁上,手脚的镣铐冰冷刺骨。鸩酒入喉的灼烧感已在脏腑深处蔓延开来,带来阵阵隐痛与眩晕。他闭着眼,强忍着不适,试图凝聚最后的心神。心口,那日月图腾的光芒早已敛去,只余下一种深沉的疲惫。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锁链轻响,一个佝偻着背、提着昏暗气死风灯的“老狱卒”走了进来。灯影摇曳,映出一张沟壑纵横、麻木不仁的脸。他默不作声地放下一个粗陶碗。
就在他转身欲走之际,一个极低、却带着奇异的空灵质感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雨丝,钻入谢衡耳中:
“以君臣为祭,引日月相残……天道这手笔,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酷。”
谢衡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刺穿那老狱卒佝偻的伪装,直抵其眼底深处——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流转着淡淡的、非人的金芒!
“苏……挽霓?”谢衡的声音因毒性和虚弱而嘶哑。
“老狱卒”站直了身体,佝偻的姿态消失,一股清冷幽寂的气息无声弥漫开来。她抬手在脸上一抹,易容的面皮如水波般褪去,露出苏挽霓那张绝美却带着亘古悲悯的脸。她看着谢衡,眼神复杂。
“值得吗?”她问,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如同叹息,“明知是死局,明知他最终会做出那个选择,还要以身为火,去灼烧他心中那点微末的‘不忍’?你可知,每一次这样的‘牺牲’,都是在为那无形枷锁增添一分重量?”
谢衡的意识因毒性和苏挽霓话语中的深意而有些混沌。“君臣为祭”?“日月相残”?“无形枷锁”?这些词语如同迷雾中的暗礁,撞击着他濒临涣散的思维。他不完全明白她所指的天道棋局具体为何,但那份沉重的宿命感却真切地压了下来。
他努力聚焦视线,望向铁窗外淅淅沥沥的寒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看到了紫宸殿上赵珩最后那失魂落魄的眼神。那份痛苦与挣扎,清晰无比。
“值不值得?”谢衡的声音很轻,带着毒发的虚弱,却异常坚定,如同寒风中不灭的星火,“于公,新政乃救国良方,黎民盼此生机如久旱望雨!于私……” 他顿了顿,毒发的剧痛让他眉头紧蹙,声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陛下……他本心怀宏愿,欲做明君!我信他殿试金榜前的抱负,信他紫宸殿中的志向!纵使……纵使疑云蔽日,谗言如刀,我亦信他心中仍有那份‘不负苍生’的火种未熄!”
他看向苏挽霓,那双曾经燃烧着烈日般光芒的眼眸,此刻虽被痛苦和虚弱笼罩,深处却依旧跳跃着不灭的信念之火:“我不知你口中的‘天道’、‘祭品’为何物。我只知,我谢衡此心此身,既已许国,便当九死无悔!若我的死,能斩断那些缠缚陛下的荆棘,能让他看清前路,能……能换得新政一线生机,换得这天下百姓一丝喘息之机……”
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腥甜的黑血,身体因剧痛而痉挛,却死死抓住石壁,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眼中是焚尽一切的决然:“那便——值得!”
苏挽霓看着他濒死之际依旧燃烧的信念,沉默片刻,腕间的牡丹刺青在昏暗中散发出微弱的乳白光泽。她最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然退出了牢房。留下谢衡一人,在寒雨的嘀嗒声与鸩毒的侵蚀中,独自对抗着最后的黑暗。
寒雨下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鸩毒的效力已深入骨髓,谢衡的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视野模糊不清。诏狱的甬道里传来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面覆黑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谢衡牢门外。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迅速打开牢门闪身而入。他对着谢衡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个明黄色的锦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大人,奉陛下密旨!”
谢衡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显然是赵珩心腹暗卫的人。那锦囊……他认得,是御用的明黄云锦。
暗卫将锦囊塞入谢衡手中,语速飞快:“陛下有旨:此囊中之物,乃殿试之日陛下亲赐大人之‘蟠龙玉佩’以及太医院仅有一枚,能解百毒的丹药!玉佩夹层之内,藏有陛下亲笔赦免密旨一道!大人服药后可凭此旨,大人可诈死脱身!陛下已安排妥当,待风波稍息,便送大人远遁海外,隐姓埋名,安度余生!陛下……陛下说……这是他唯一能为您做的了!” 暗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衡握着那温润的锦囊,指尖能感受到里面那枚熟悉的玉佩轮廓。一丝微弱的暖流仿佛透过锦囊传来,是赵珩在绝望深渊中为他撕开的一线生机。他缓缓打开锦囊,取出那枚雕琢着五爪蟠龙、象征着无上恩宠与知遇的玉佩。
他凝视着玉佩,指腹轻轻摩挲着龙纹。殿试的荣光,紫宸殿的夜谈,新政蓝图初展时的豪情……一幕幕在模糊的眼前闪过。最终,那记忆定格在赵珩最后赐酒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无力。
谢衡抬起头,看向那等待他反应的暗卫,嘴角艰难地扯开一个极其微弱、近乎悲悯的弧度。然后,在暗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用尽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扬起手,将那枚承载着帝王最后私心与赦免希望的蟠龙玉佩,狠狠地摔向冰冷的、布满污秽的石地!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牢房中炸响!如同玉碎,亦如心碎!
价值连城的玉佩瞬间四分五裂!晶莹的碎片四处飞溅!而在那破碎的玉片中央,一卷以金线绣龙纹的微缩绢帛密旨显露出来,尚未展开,便已浸染了尘埃与绝望。
“你……!”暗卫失声,几乎要扑上去。
“回去……告诉陛下……”谢衡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倔强火苗,“臣——谢衡——之心……早已与新政同燃……新政之火不熄……臣心……不灭……臣可死……新政——不可废!”
他目光努力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户部清吏司里那个抱着河洛铁算盘和禹王鼎残片、在绝望中等待黎明的陆九章;看到了江淮道龟裂土地上,那些等待生机的黎民。
“若陛下心中……尚存半分……殿试之日的抱负……半分紫宸夜谈的志向……”谢衡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最后的嘱托与恳切,“请……善待陆九章……他是新政……最后的火种……请集齐……禹王鼎残片……那是未来……补天之石……”
话音未落,异象再生!
那散落一地的、蕴含着帝王龙气与谢衡精血的玉佩碎片,忽然无风自动!每一块碎片都散发出微弱的、却纯净无比的光芒——金与蓝交织的光芒!如同细碎的星辰!这些光芒仿佛受到无形的牵引,如同百川归海,骤然汇聚成一道微小的、却无比凝练的金蓝光流,倏地没入了谢衡的心口,消失在那显现过日月图腾的位置!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润与灼热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仿佛破碎的神魂得到了短暂的、最后的抚慰与凝聚。谢衡身体微微一震,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红晕,随即又被更深的灰败取代。
暗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超乎理解的一幕,又看看地上那彻底化为凡物的玉屑和密旨,最终,对着谢衡那平静而决绝的身影,重重地、无声地叩了一个头,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
鸩毒的效力已至顶峰。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利刃在体内搅动,视野彻底被翻滚的黑暗吞噬,只有听觉还残留着一丝模糊的感知。寒雨的嘀嗒声仿佛变得遥远,生命正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中迅速抽离。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刹那,一幅无比清晰的幻象,如同最后的回光返照,猛地撞入他黑暗的识海:
【太庙】
庄严肃穆、香烟缭绕的皇家太庙深处。赵珩——双目赤红,状若疯狂,手中紧握着一柄象征天子权威的、沉重无比的金锏!而在他面前,供奉在最高处的,赫然是那幅曾引发滔天巨浪的《推背图》残卷!上面“烛龙闭目”、“金乌折翼”的猩红批注依旧刺目!
“啊——!!!” 幻象中的赵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饱含着无尽痛苦、愤怒与不甘的咆哮!
“朕宁负天道——!!!”
金锏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帝王最后的尊严与对宿命的滔天恨意,狠狠地、决绝地砸向那幅被视为“天命”象征的推背图残卷!
“不负苍生——!!!”
“轰——!!!”
金铁交鸣与绢帛撕裂的巨响在幻象中炸开!古老的推背图在帝王倾尽全力的含恨一击下,瞬间化为漫天飞舞的碎片!
‘宁负天道,不负苍生!’
这八个字,如同最后的惊雷,狠狠劈在谢衡即将消散的意识之上!带来一阵灵魂深处的剧颤与……难以言喻的慰藉。他知道,他的血,终究没有白流!那颗心,终究被点燃了!
“呵……” 濒死的谢衡,嘴角竟艰难地扯开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虚幻的弧度。
与此同时,心口那沉寂的日月图腾位置,一点纯粹到极致、微小却无比坚韧的金色光点,如同挣脱樊笼的雏鸟,猛地透体而出!它散发着温暖、光明、不屈的神性气息,留恋地在谢衡冰冷的身体上空盘旋一周,仿佛最后的告别。然后,它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金芒,无视了诏狱厚重的石壁,穿透阴沉的天幕,向着冥冥中那属于金乌本源的归宿,倏然归去!
就在那缕金乌神魂离体的瞬间——
啪!
诏狱那盏摇曳了一夜、映照着谢衡最后时刻的昏黄气死风灯,灯芯猛地爆出一朵幽蓝的火花,旋即彻底熄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明被永恒的黑暗吞噬。
铁窗外,一株瑟缩在寒风冷雨中的野牡丹,沾满雨水的花瓣上,一颗晶莹的水珠无声滑落,如同苍天泣下的一滴清露。
【五年后】
昭明七年的深秋,帝京长安。
曾经被七月飞霜冻毙的牡丹,在精心培育下,重新于御花园灼灼盛放。朱雀大街上,车马有序,商铺林立,胡商的驼铃声带着远方的气息。曲江池畔,不再是灾民饿殍的惨景,而是孩童嬉戏、士子吟咏的祥和。
五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荧惑案”与“厌胜之祸”,早已随着一场席卷朝堂的血雨腥风而尘埃落定。
靖国公李晟,以“贪墨国帑、构陷大臣、勾结外敌、谋逆大罪”被褫夺爵位,满门抄斩。刑场之上,那个曾被他构陷入狱、最终“疯癫”的户部小吏陆九章,平静地呈上了当年那份记录着七万四千三百亩隐田的铁证——鱼鳞册副本。铁证如山,李晟面如死灰。
钦天监正史玄素,以“妖言惑众、勾结勋贵、扰乱朝纲”之罪,被革职查办,病死于流放途中。其“荧惑守心”、“客星犯帝座”的星象学说,被斥为“祸国邪说”,扫入故纸堆。
参与构陷、贪腐的勋贵、宗室、官员,被连根拔起,或斩或流,朝堂为之一肃。
而这一切的背后,是龙椅之上那位年轻帝王——赵珩——以雷霆万钧之势、近乎自毁般的疯狂所推动的“清君侧”行动。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受困于天象谶语,不再犹豫于帝王心术,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伐与重建秩序的决绝。他拔擢寒门,重用循吏,以陆九章为户部侍郎,全力推行当年谢衡《河清十策》中未竟的“摊丁入亩、清丈田亩、兴修水利”等新政核心。
阻力依旧巨大,暗流依旧汹涌。但赵珩如同一柄出鞘的、再无顾忌的利剑,以帝王的铁腕与五年不眠不休的勤政,硬生生在一片废墟与鲜血之上,劈开了一条通往“昭明之治”的道路。史书工笔,称之为“昭明中兴”。
又是五年过去。昭明十二年冬。
曾经意气风发的新帝,如今已鬓染微霜。长年累月的殚精竭虑与灵魂深处那“烛龙闭目”的隐痛,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躺在温暖的龙榻上,窗外大雪纷飞,殿内炭火融融。
朝政已上轨道,太子仁厚勤勉,陆九章主持的新政成效斐然,国库充盈,仓廪殷实,四境安宁。那个他倾尽一生心血、甚至不惜背负弑杀“金乌”(谢衡)之痛也要缔造的“不负苍生”的盛世,终于在他生命尽头,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呼吸渐渐微弱,意识开始飘散。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无边无际的温暖黑暗温柔地包裹而来。
就在这弥留之际,一点温暖、熟悉、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光芒,在赵珩沉寂的识海中悄然亮起。
他仿佛“看”到,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龙榻之畔。那人身姿挺拔如昔,穿着殿试那日的洗白青衫,面容笼罩在一层柔和却炽烈的金色光晕中,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与……欣慰的笑意。如同高悬中天的烈日,散发着无穷的光与热,驱散了死亡逼近的寒冷与孤寂。
是……他吗?
赵珩枯槁的嘴唇微微翕动,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弱到几不可闻、却饱含着无尽释然、愧疚、思念与最终告慰的呢喃:
“哥哥……”
“这……盛世……”
“如你……所愿……”
话音散入温暖的空气,如同雪花消融。帝王紧握了一生的蟠龙玉佩,自他松开的手中无声滑落,掉在厚厚的绒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嘴角噙着一缕如释重负的微笑,气息彻底断绝。
殿外,大雪无声地覆盖了煌煌宫阙,天地一片素缟。唯有那人心所向、仓廪殷实的太平景象,如同不灭的星火,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静静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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