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劫云散去,留下墨蓝色的天幕,冰冷地俯瞰着疮痍的大地。迦蓝山在九霄神雷的余威中瑟瑟发抖,万籁俱寂,连虫鸣鸟叫都彻底绝迹,仿佛整座山峦连同其上的生灵,都被那毁天灭地的威势摄去了魂魄。
镇妖塔,这座迦蓝寺镇压邪祟千年的象征,其顶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来自亘古的巨手粗暴地抹去,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直径数十丈的巨大坑洞。坑壁焦黑如炭,边缘是融化的岩石冷却后形成的狰狞琉璃状结晶,散发着袅袅刺鼻的青烟和浓郁的、混杂着精纯佛力、太阴妖气、以及天道雷罚残余的奇异焦糊气味。坑洞深不见底,幽暗如同通往九幽的入口,唯有底部隐约可见熔融后重新凝结的暗红色岩石,如同大地凝固的、无法愈合的伤口。
风,卷着冰冷的灰烬与尘埃,在坑洞上方呜咽盘旋,如同无数亡魂的低泣。
“咳咳……咳……” 坑洞边缘,碎石堆中传来剧烈的咳嗽和挣扎声。
李观星艰难地从一堆破碎的塔砖和琉璃碎块中撑起上半身。玄镜台那身象征威严的墨色斗篷早已被撕裂成褴褛的布条,胸前那面青铜镜徽记布满裂纹,黯淡无光。他浑身浴血,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那张原本清俊冷冽的脸上,此刻沾满血污和尘土,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深不见底的焦黑坑洞,瞳孔深处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更深的、颠覆认知的骇然与剧震!
“掌镜使大人!” 几名幸存的玄镜台黑衣卫挣扎着围拢过来,人人带伤,脸上写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他们手中的符刀、法器,大多已在雷威下化为废铁。
李观星没有回应下属的呼唤。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牢牢锁定在坑洞的中心。就在方才挣扎起身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那深坑底部,焦黑熔岩的缝隙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芒,在幽暗深处顽强地闪烁着?
是错觉吗?在那连万年冰魄寒玉、玄铁锁链、金身佛骨、强悍妖躯都彻底湮灭的天罚中心……怎么可能还有东西留存?
他挣扎着,不顾断臂的剧痛,踉跄着扑到坑洞边缘,不顾滚烫的岩石灼烧手掌,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瞪大眼睛向下搜寻!
“大人!危险!” 黑衣卫惊呼。
就在那一片焦黑、死寂、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坑底中央!
一点温润、内敛、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神圣气息的光芒,正穿透厚重的尘埃与灰烬,清晰地透了出来!
那光芒……并非单一色泽。它一半呈现出炽烈燃烧、如同液态黄金般流淌跳跃的金色!另一半,则是凝固着璀璨冰蓝星芒、散发着深邃寒意的玄冰之色!两种截然相反、本该水火不容的力量,此刻却如同最精密的阴阳鱼图,完美地、和谐地、生生不息地相互缠绕、旋转、交融在一起!金芒的炽烈被冰蓝的深邃中和、包容;冰蓝的寒寂被金芒的温暖滋养、点亮。构成一个浑然天成、流转不息、散发着磅礴、悲悯、坚韧且蕴含着一丝微妙时空涟漪的神圣光团!
这光团不过鸽卵大小,却仿佛凝聚了这片天地间最精粹、最本源的两种力量,以及……一种超越了力量本身的、沉重而永恒的精神意志!
“那……那是什么?!” 一名黑衣卫失声惊呼,声音因恐惧和震撼而颤抖。
李观星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死死盯着那坑底的神异晶石,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合理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识海中炸开!
“舍……舍利?!佛门高僧坐化,焚其身,或有舍利子存世,凝聚毕生修为与佛性……”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可……可这……这分明蕴含着那妖狐的至阴妖力!佛光与妖力……怎可能……怎可能如此水乳交融?!”
眼前的景象,彻底粉碎了他数十年玄镜台生涯建立起的认知壁垒!佛妖殊途,正邪不两立,这是刻入骨髓的铁律!然而此刻,这枚在佛妖同殒之地诞生的奇异晶石,却将两种绝对对立的力量,以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震撼心灵的完美姿态融合在一起!这简直是对他所信奉的一切“规则”最**的嘲讽!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伴随着僧众悲恸的低诵佛号。
迦蓝寺方丈慧明大师,在一众同样面带悲戚与惊惶的僧侣簇拥下,赶到了现场。老方丈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布满沉痛。当他看到那被彻底抹平的塔顶和巨大的焦黑坑洞时,身形猛地一晃,眼中流露出深切的哀伤。然而,当他的目光,顺着李观星和黑衣卫惊骇的视线,投向坑底那枚流转着金蓝光辉的奇异晶石时——
“嗡——!”
慧明大师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芒!他枯瘦的身躯剧烈一震,仿佛受到了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冲击!他猛地推开搀扶的弟子,几步抢到坑洞边缘,不顾身份地俯下身,浑浊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枚晶石,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这……这气息……明觉徒儿的佛性本源……大日如来真言的煌煌正气……还有……还有那……” 他的声音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困惑,似乎在努力辨认着晶石中另一股同样强大却截然不同的力量本质。
他缓缓伸出枯槁的双手,掌心向上,对着坑底那枚晶石,口中低声诵念起古老的佛门接引真言。一股柔和而坚韧的佛力自他掌心流淌而出,如同无形的桥梁,小心翼翼地探向坑底。
就在佛力即将触及那金蓝晶石的刹那——
晶石仿佛有所感应,内部流转的金蓝光芒骤然一盛!一股温和却沛然莫御的气息扩散开来。没有攻击性,却带着一种无法亵渎的神圣与悲悯。慧明大师探出的佛力,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被那晶石散发的气息自然接纳、包容,甚至……隐隐产生了一丝共鸣!
“啊——!” 慧明大师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老泪瞬间纵横!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在那完美交融的金蓝光芒深处,是明觉徒儿那精纯浩瀚、至阳至刚的佛力本源!是那串蕴含太阳精金的佛珠所承载的金乌之力!但同时,他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股力量——那至阴至寒、深邃如万古玄冰的太阴本源!那属于妖王玄影的力量!这两股力量非但没有相互湮灭,反而以一种他毕生参悟佛法也未曾想象过的完美方式,水乳交融,共生共存!
更让老方丈心神剧颤的是,在这两股力量交融的核心,他感受到了一种……意志!一种沉重如山、炽烈如火、却又纯净如水的意志!那是明觉在最后时刻,以金身佛骨为盾,守护身后之“妖”的决绝!那是玄影挣脱束缚,以妖躯为铠,护住那“佛”的无悔!是佛骨与妖爪在湮灭边缘死死相扣的羁绊!是梵音低回试图抚平妖魂痛楚的悲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慧明大师双手合十,对着坑底那枚晶石深深拜下,声音哽咽,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明悟,“此非魔,非妖,亦非寻常佛宝!此乃明觉与那……那玄影施主,以无上慈悲心、无畏牺牲志、超越种族之大爱,于天道雷罚中涅槃所生之圣物!”
他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悲恸,更是见证神迹般的庄严:
“佛光普照,妖元深邃,阴阳互济,冰火同源!此物蕴含大慈悲、大牺牲、大超脱之意!实乃我佛门……不,是此方天地前所未见之圣物!当名——‘双辉舍利’!”
“双辉舍利”四字一出,如同带着某种天地认可的法则之力,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李观星浑身剧震,踉跄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双辉!佛妖双辉!方丈的定名,无异于对他毕生信念的终极审判!他失神地望着那坑底流转着神圣光芒的舍利,又看了看自己胸前那布满裂纹、象征玄镜台绝对秩序的青铜镜徽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齑粉。他口中喃喃,失魂落魄:“双辉……佛妖双辉……守护……牺牲……超越……我们……错了吗?天道……真的……不可撼动吗?” 固有的信念被撕开一道巨大的裂口,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迦蓝寺的僧众们,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听着方丈悲怆而庄严的宣告,看着坑底那散发着神圣悲悯气息的舍利,再回想明觉大师平日持戒精严、悲悯众生的风范,以及最后那惊天动地的守护……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对着坑洞方向,深深拜伏下去,低声诵念佛号,眼中充满了对牺牲者的敬仰与对“双辉”圣迹的震撼。
“阿弥陀佛……明觉师叔(师兄)……走好……” 悲声与佛号交织。
就在众人心神激荡,或悲戚、或震撼、或迷茫之际——
一道素雅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华的轻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坑洞另一侧的阴影里。
她神情平静,仿佛洞悉了万古轮回的了然与悲悯。她怀中那尾琴弦尽断的焦尾古琴,此刻被一层极其微弱的乳白色光华笼罩。她的目光,越过悲恸的僧众,越过失魂落魄的李观星,越过庄严拜伏的慧明方丈,精准地、温柔地落在了坑底那枚静静旋转、散发着金蓝双辉的舍利之上。
她的眼中,清晰地映照出舍利内部那完美交融的日轮与冰螭龙虚影。那不再是力量的对抗,而是生命本源的共鸣,是牺牲精神的永恒具现。
苏挽霓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勾起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那弧度里,有对牺牲的哀悼,有对宿命的叹息,更有……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希望。
她素手轻抬,对着坑底那枚“双辉舍利”遥遥一招。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灵力的剧烈波动。仿佛只是一次无声的呼唤。
坑底那枚静静旋转的“双辉舍利”,仿佛感应到了同源的、来自太阴深处的召唤,周身流转的金蓝光芒微微荡漾了一下。随即,它竟缓缓地、平稳地自那焦黑的熔岩坑底悬浮而起!
如同沉眠的星辰被唤醒,舍利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晕,穿透弥漫的尘埃与死寂,在众人惊愕、茫然、甚至来不及反应的注视下,轻盈地、顺从地飞向了苏挽霓摊开的掌心。
金蓝双辉的光芒映照着她清丽绝俗的容颜,在她掌心缓缓旋转,温顺而静谧。
“妖……妖女!放下圣物!” 有反应过来的年轻僧侣惊怒交加,厉声呵斥,想要上前阻拦。
“住手!” 慧明方丈却猛地抬手制止,他苍老的目光死死盯着苏挽霓,又看向她掌心那枚温顺的舍利,眼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舍利在苏挽霓手中,非但没有抗拒,反而散发出一种……如同归家般的宁静气息!这女子……究竟是何人?与这佛妖同源的圣物,又有何关联?
苏挽霓对僧侣的呵斥和方丈复杂的目光恍若未闻。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专注地凝视着掌心这枚以生命与羁绊铸就的结晶。指尖轻轻拂过舍利温润的表面,感受着其中流淌的、属于明觉的太阳精金之暖,属于玄影的太阴本源之寒,以及那交融核心处,沉重如山、炽烈如火、永恒不灭的守护意志。
“终于……” 她低低开口,声音如同月下寒泉,清泠而飘渺,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沧桑,“开始了真正的交融。这缕以情为薪、以命为烛点燃的微光……”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迦蓝山的夜色,投向了更加深邃、更加混乱的未来。掌心,那“双辉舍利”的光芒似乎随着她的话语而微微涨缩。
“……将是未来,拯救苍生的……不灭火种。”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素手轻拢,那枚流转着金蓝双辉的舍利,便如同被月光收拢的露珠,悄然隐入她宽大的袖中,光芒敛去。
随即,她转身,青布衣裙在夜风中微扬,身影如同水墨画中淡去的一笔,几个闪烁间,便融入了山林的阴影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混合着牡丹清冷与月华寂寥的幽香,在劫后死寂的空气中,久久萦绕。
迦蓝山顶,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那巨大的焦黑坑洞,如同大地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惨烈与神迹。晚风吹过,卷起焦土与灰烬。
慧明方丈对着苏挽霓消失的方向,双手合十,深深一礼,久久未曾起身。他浑浊的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对佛法的认知,对天道的敬畏,对“正邪”的界限,都在今夜被彻底颠覆、重塑。他身后的僧众,亦大多面露茫然与思索。
李观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碎石上,断臂的剧痛似乎已麻木。他怔怔地望着苏挽霓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裂纹的玄镜台徽记,最终,目光落在了那深不见底的焦黑坑洞上。那佛骨与妖爪相扣的画面,那金蓝双辉舍利的神圣光芒,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他的灵魂。他猛地抬手,用尚算完好的右手,狠狠扯下了胸前那枚象征着绝对秩序与杀戮的青铜镜徽记!
“当啷”一声脆响,布满裂纹的徽记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坑洞边缘,对着那吞噬了佛妖二人的巨大创口,对着那见证了超越规则之牺牲与奇迹的地方,缓缓地、沉重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的并非神佛,亦非亡魂。
跪的是那份以生命践行的、超越了种族与立场的守护大义!
跪的是那敢于直面天道、于毁灭中绽放的“双辉”之光!
跪的是自己过往狭隘认知的……崩塌!
“大师……玄影……” 他喉咙哽咽,最终只化为一声沉痛而复杂的叹息,消散在夜风中。
而在那焦黑坑洞的最深处,无人察觉的角落,一点微弱的、混合着金红与冰蓝的奇异星火,悄然融入了一块冷却的琉璃状岩石缝隙里。那缝隙中,不知何时,竟顽强地钻出了一小片新绿的苔藓。星火如同归家的萤虫,无声地没入苔藓根部,消失不见。唯有那片苔藓,在死寂的焦土中,显得格外青翠,仿佛承载着某种微弱却坚韧的……新生。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时空彼岸,在无尽轮回的洪流深处。
两缕微弱却坚韧的真灵,正从彻底的湮灭边缘缓缓凝聚。那源自灵魂本源的悸动与烙印,前所未有的清晰!
明觉的真灵深处:玄影那双在雷光中深深凝视他、充满托付与信任的冰蓝竖瞳,如同永恒的烙印!那太阴本源的深邃寒意,那妖躯护住他时的决绝力量感,那紧扣的妖爪传来的、超越生死的羁绊……悉数沉淀!金乌之力在沉寂中,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源自至阴的柔韧与深邃。
玄影的真灵深处:明觉浴血挡在身前、金身崩裂却如山岳不倒的身影,那心口日月图腾爆发的守护神光,那试图推开他的最后一丝暖流,那在湮灭边缘响起的、抚慰灵魂的梵音……历历在目!烛龙掌控时空的本源,仿佛被点燃了一缕源自至阳的、不屈的炽热与生机。
那枚在两人心口同时闪耀、又在雷光中最终共鸣的日月同辉图腾,在这一刻,于真灵深处,前所未有的清晰、凝实!图腾流转,金乌与螭龙虚影首尾相衔,阴阳轮转,仿佛将两人跨越生死的守护与牺牲,永恒地铭刻进了轮回的印记之中。
这印记,比前世的红土(血性)、青铜鼎片(秩序),更加深刻,更加圆满。它是力量在牺牲与守护意志下主动交融的里程碑!是宿命羁绊深化的铁证!
轮回的枷锁,在这份以生命淬炼的印记前,悄然松动,裂痕蔓延。
迦蓝山的夜风,依旧冰冷。
巨大的焦黑坑洞,如同大地的独眼,沉默地仰望着墨蓝色的苍穹。坑底,那片新绿的苔藓在风中微微摇曳。
而在苏挽霓消失的方向,山林深处,无人得见。她摊开掌心,那枚“双辉舍利”静静悬浮,金蓝光芒流转不息。她指尖轻轻一点,舍利化作一道微光,没入腰间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由万年温玉雕琢而成的玉盒之中。玉盒盖上,一枚枯萎的牡丹花纹,在舍利微光映照下,仿佛也流转起一丝微弱的生机。
“冰火舍利……轮回之钥……” 她低声呢喃,目光投向北方,那是下一世轮回开启的方向,“十世劫满……日月同辉时……”
她的身影,最终彻底融入苍茫夜色。唯有那枚承载着佛妖双辉、牺牲与守护永恒的舍利,在玉盒中,在宿命的轨迹上,无声地流转,等待着下一次的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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