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宋栎和柳鹤洲二人在渔村港口寻得了今夜要出海的船家。男人身材高壮、皮肤黝黑，此刻给船上完柏油正准备收工。柳鹤洲问男人今夜是否能带他们一起出海，却得到了拒绝的答复。
“今晚已经有两个人要出海了，船小坐不下那么多人。”船家一手提着柏油桶，另一手随意地挥了挥，意在送客。
“……要不我们去找别的船家。”宋栎在柳鹤洲身后幽幽说道。
船家听到这话，才饶有兴致地正眼看向宋、柳二人，说：“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这几日海上风浪大，夜航的时候常有人翻下船。只有我胆子大敢接这样的单，其他船家都不敢出海。”说罢，船家又上下打量了下二人的穿着。站在前面的柳鹤洲锦袍玉带，一看就家境富庶；站在后面几步的宋栎，虽然穿着朴素，但有着一张漂亮到近乎妖艳的脸，身后又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应该也不是差钱的主。
“……你们要想出海可以，但得加钱。”船家奸笑，做出一个要钱的手势。
柳鹤洲沉默地转头看向宋栎，眼睛里流露出求助的神情。宋栎心里一惊，食指先指向柳鹤洲，又指指自己，意思是“你不会一分钱都没有，全要我出钱吧？”——换来了柳鹤洲面色沉重的点头。
宋栎肉疼地付了一吊钱，心中暗骂：“哪里来的富家少爷穷成这样子，该不会是装阔吧。”
船家掂了掂手里的钱，满意地笑了。
“今夜亥时出海，你们准时到港口来，过时不候——”船家说道，“行李可以暂时保管在港口边的酒家里，里面的老板我认识，我会帮你们知会一声的。”
“还有就是，你们把刀剑都给卸下来，不许带上船。”船家警惕地看着宋栎腰间的双刀和柳鹤洲腰侧的佩剑。
船家走后，柳鹤洲正想去港口酒家寄放佩剑，却被宋栎拉住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宋栎提醒柳鹤洲道：“我们只消放些无关紧要的行李到酒家就好。”柳鹤洲顺从地点点头。于是，二人只寄放了些衣物和少量钱财掩人耳目，贵重的物品和佩刀佩剑都藏在了后山的山洞里。
“……放在这里安全吗？”柳鹤洲看自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佩剑被宋栎藏进山洞深处石头后，问道。
“被野狗叼走也比被人偷走强。”宋栎拍拍身上灰尘，回答道。
柳鹤洲又点点头，不知道又学到些什么。
亥时，月明如许，夜空澄澈，风起浪涌。
宋栎和柳鹤洲登上摇摇晃晃的破渔船，穿着长衣长裤的船家解开绳索，用船桨在栈桥边缘一撑，渔船便向海的远处游去。柳鹤洲神色如常，还能和船家搭上两句话。宋栎只坐在船尾，望着逐渐远去的渔村轮廓，强忍着晕船的呕吐感。
船只摇摇晃晃地深入海中，宋栎倚在船舷上，脸颊埋在双臂间，只露出一双黯淡的眼望着远方出神。柳鹤洲倒是全无晕船的烦恼，问起船家：“船家，平常来寻青衣鬼的人多吗？你有见过真的青衣鬼吗？”船家一边支着船，一边答道：“也不算太多，毕竟只是一个传说。”
船速渐渐慢下来，岸边晦暗的灯火只留下朦胧的影。
“我也从没见过什么海上青衣鬼。”船桨在起伏的浪涛中划出一道银线，船家的语气变得沉重而缓慢，“这无非是富家公子哥们闲时找乐的手段。”
船桨带着水落在船舱里，冰冷的月色下，船家的袖中滑出两把短刀。“而我，只是在海上讨生活罢了。”船家转过身来，笑容诡异。
电光火石间，刀锋和护腕相劈，发出令人牙酸的哐锵声。宋栎面色惨白，但一双墨色的眼如鹰隼般锐利。他暗运内功，双臂交错一震，便将砍在他腕上的单刀震飞出去。船家神色愕然一瞬，转而又露出凶狠的神色，咬牙提刀再战。宋栎提起柳鹤洲的衣领，巧劲将其甩至船尾。船身重量失衡，霎时间向后倾倒，船家重心不稳，刀势猛收。宋栎见机双足点地，腾空而起，一腿鞭至他耳侧，船家躲闪不及只能抬臂格挡，结结实实地挨了宋栎一脚。
柳鹤洲抱住船舷，抹了把脸上的海水，眯眼望向不远处缠斗的二人。宋栎虽武功高超，但船家借兵刃之利，一时间二人竟争得不分上下。柳鹤洲刚想将手伸入怀内，余光却瞥见海浪间涌现了点点荧光——“蓝色的火！”柳鹤洲大叫道。
传说，当月亮高悬于天际时，海面会燃起蓝色的火，那是从地狱而来的幽冥之火，在火海尽头，青衣鬼会指引有缘之人，踏过火与海，越过日与月，见到颠倒的龙宫，到达海上的仙山，去往天上的人间。
听到柳鹤洲的叫喊，船家的刀迟滞了一瞬。就在这一瞬，胜负即分。宋栎反手擒住船家持刀的手，指间暗劲扣住其手上脉门，将刀夺去，又干脆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将尸首踹进海里。深色的海浪瞬间吞没了船家的尸体，连声响和水花都没留下几声。
宋栎背对着柳鹤洲立在船头，未干的血顺着手中刀锋蜿蜒而下，滴落在甲板上，像是船家最后的不甘之言。风起，月明，此刻天地无言，唯有蓝色萤火渐渐浮现于海面，簇拥着破旧的小舟，像火舌舔舐着水中的落叶。
柳鹤洲望着宋栎的背影，散落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幽幽的蓝光映着黑衣劲装包裹着的挺拔身姿，显得妖艳诡谲。“……师傅说，对待众生应该以慈悲为怀。”柳鹤洲怔怔地吐出这句话，说完却又有些犹豫。宋栎听到柳鹤洲的话，转头侧身，白净的脸上嵌着那一双漆黑的眼此刻平静无波，只是红唇一扯，露出一个嘲弄的笑。“他要杀我们，活佛。早知你这样慈悲，我就成全了你割肉喂鹰的善举。”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柳鹤洲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出发前师傅耳提面命，絮絮叨叨了千百遍，让他一定要遵守这些那些的人间准则。
柳鹤洲的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方素帕来，伸手递给宋栎。“用这个擦擦手吧。”柳鹤洲讨好地笑笑。宋栎瞥了一眼他手上**的帕子，并不接过，只是把手里的刀扔进海里，又脱了手上沾了血的手套一并扔去。
“沾了海水的帕子擦伤口。”宋栎轻描淡写地说道，同时把手腕上渗血的伤口往自己身上抹了抹，权当止血，“我看你不是活佛，而是活的阎王爷。”柳鹤洲只好悻悻收回手帕。
宋栎拾起船桨，扔到柳鹤洲怀里，说道：“你要真想帮我，不如来划船。”柳鹤洲听话地抱着船桨站起来，开始划船。此刻，海上荧光已盛，竟真的呈现出一条蜿蜒的路来，路的尽头隐隐绰绰，似乎真的有一道绿色的身影。“那就是海上青衣鬼吗？”柳鹤洲边划边示意宋栎往远方看。只可惜现在宋栎正在与强烈的呕吐感作斗争，并没有搭理他。
柳鹤洲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了一枚瓷白色的小瓶，走到闭眼假寐的宋栎面前，说道：“我这里有可以止晕的药，你要不要吃点？”宋栎连眼都没睁开，只道：“不要，你快划吧。我急着找青衣鬼。”柳鹤洲又只能尴尬地收回药瓶。
船桨拨开水面，荧光散了又聚，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些荧光并非什么 “幽冥之火”，而是一种小小生物发出的光芒。柳鹤洲低头认真观察着水中的生物，心中对“海上青衣鬼”的传言由来已有了推测。
这些发着蓝色荧光的生物名为“夜蜉蝣”，与人间的蜉蝣一样体型微小、朝生暮死，是异兽中格外弱小的一种。但它们生来能发出幽幽萤光，散落在水中海上，在月色之下格外美丽，因此也常常作为一些仙人的宠物。
柳鹤洲抬眼望向不远处身影渐渐清晰的青色鬼影，鬼影脚下也围绕着大量夜蜉蝣，如同地狱鬼火困住了这个青衣人，让他永世不得超脱。
“青衣鬼只是误导人的假象。”柳鹤洲停下划桨，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不是龙宫的引路者，只是被困于海上的一抹幻影。”宋栎听到这话，微微睁开了眼。
“我在古籍中曾读到过一种异兽，名为‘夜蜉蝣’。”柳鹤洲对宋栎解释道：“这种生物有一项奇特的本领，那就是能记录它们生命中遇见过的景色。曾有人用血肉引诱夜蜉蝣绕山水巡游一日一夜，旧的夜蜉蝣死去，新的夜蜉蝣新生后记住山水景色，再将其引诱至规划好的园林中，便能于一方游园呈现泼墨山水之景。”
“海上青衣鬼，也是用这种方式做成。”柳鹤洲垂下眼，目光透过海面浸入海底。“有人在海底制作了石偶，无月时夜蜉蝣沉入海底，围绕在青衣石偶边，记录它的形貌。月光明亮时，夜蜉蝣便浮上海面，海上青衣鬼的幻影也就出现在海上。”
宋栎睁开眼，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青衣鬼幻影。鬼影朦胧，面目模糊不清，青衫破旧，直直地垂在海上，不随风动。“……你怎么断言这是夜蜉蝣记录的石偶身影，而非真正的鬼怪？”宋栎固然不信鬼神之说，但他也不敢轻信柳鹤洲的一面之词，“我知道十年前，有人跟随着青衣鬼，真的带回了一颗手掌大的夜明珠，说是龙宫的秘宝。”宋栎此行正是要带回一颗同样绝世的夜明珠。
柳鹤洲哽了一瞬。他之所以断言青衣鬼只是幻影，一方面是因为他知晓夜蜉蝣的习性，也见过有人利用夜蜉蝣装点自己的洞天，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没有感受到任何阴气，但后者显然需要语言矫饰一番。
“唉……不瞒你说。”柳鹤洲故作深沉起来，说道：“其实我背着家里人学了一些阴阳道法。我会观星算命，在风水法术方面也略有涉猎。我在这里没有感受到任何鬼气，因此我敢断言这并非鬼怪，而是人为。”宋栎挑眉，看得柳鹤洲一背的冷汗。
宋栎又盯了柳鹤洲少顷，像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最后只点点头，说道：“你既说你会算命，不如算算我想做什么。”宋栎勾起唇角，道：“算对了，我便信你。”
柳鹤洲心中暗道不妙，人间灵气稀缺，开盘起卦不便。下山前也是师傅为他算了一卦，说要他跟下山后见到的第一个人走，他便稀里糊涂地跟在宋栎身边。柳鹤洲正想着怎么再糊弄过去，只听见宋栎又改了主意，道：“算了，算这个也没用。你既然是来找青衣鬼的，自然也是为了传说的龙宫宝藏而来。你倒不如算算真正的‘龙宫’在哪里。”
柳鹤洲喜出望外，道：“这不需要开盘推演，既然龙宫主人不希望我们找到龙宫的真实位置，又弄出青衣鬼的幻象误导我们，就说明龙宫的入口其实就在岸上。”宋栎点点头，说道：“可我们需要具体位置，我先前探寻过盛家村，并没有什么暗道入口。”
“关于入口，我们不如向盛家村的村民打探打探？”柳鹤洲提议道。“……你说你会算命，该不会是诓我的？”宋栎面对柳鹤洲的推三阻四产生了怀疑之情。
“……好吧，其实是因为人间灵气稀缺，开盘推演一次很费时间精力……你让我就地算一卦实属困难。”柳鹤洲坦白道。
宋栎无奈地扶额闭眼，只说：“算了，你快划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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