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昭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窗外的蝉鸣声像某种绵长的电流,断断续续地刺进耳膜。他盯着天花板,梦境的余韵仍黏在视网膜上——十四岁的自己蜷缩在巷角,雨水混着血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暗色的溪流。而林予阳站在光里,手里握着一把钥匙。
钥匙。
他猛地坐起身,汗水浸透了后背。床头闹钟显示6:17,比平时醒得早。沈昭下意识摸向枕边,那里空空如也——没有手机,没有消息,自然也不会有谁半夜发来的邀约。
梦就是梦。
他赤脚踩上地板,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书桌上摊开的练习册还停留在昨晚的页面,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满了建筑草图——高耸的围墙,没有门的房间,以及一扇小小的、嵌在顶部的天窗。
沈昭盯着那些线条看了很久,突然抓起橡皮狠狠擦掉了天窗。
**(2)**
青屿高中的早自习还没开始,走廊上飘着包子与豆浆的气味。
沈昭在储物柜前停下——柜门缝隙里夹着一张对折的便签纸。他警惕地环顾四周,才用指甲挑开纸张。
【顶楼音乐教室,放学后。钥匙在消防栓后面。——L】
字迹潦草得像逃跑前匆忙写下的。
沈昭一下子猜出了这是谁写的,自语道:“真无趣……”但指尖还是无意识地摩挲过那个字母"L",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早啊。"林予阳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带着薄荷牙膏的气息,"你头发翘起来了。"
沈昭迅速合上便签,却来不及阻止对方的手伸向自己发顶。林予阳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刘海,像拨弄某种小动物的绒毛:"昨晚睡得好吗?"
"……用不着你管我……"
"我梦见你了。"林予阳突然说。
沈昭的后背撞上储物柜,金属门发出咣当一声响。走廊上的学生纷纷侧目,而始作俑者笑得人畜无害:"梦见你在吃我送的巧克力,结果呛得满脸通红。"
心跳声大得离谱。沈昭攥紧便签纸,冷着脸推开他:"无聊。"
林予阳却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纸袋:"赔罪礼物。"透过半透明的油纸,能看出是新月形状的黄油面包,"昨天惹你生气了。" 又把校服递给你,“校服也已经洗干净啦~”
沈昭没接。林予阳就晃了晃袋子:"没下毒~面包不要至少把校服外套拿走吧?值周生扣你们班的分我可不管~"
"为什么是音乐教室?"沈昭突然问,同时接过了校服和面包。
林予阳顿住了。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切进来,给他的睫毛镀上金边:"因为那里有架走音的钢琴,我听说你会弹钢琴,"他看着沈昭,"我想听你弹。"
**(3)**
物理课上到第三节时,沈昭才发现面包袋里还藏着东西。
他趁着老师板书时摸出那张对折的纸条——比储物柜里的更厚一些。展开后是半张乐谱,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一小节,但被人用红笔修改了几个音符。边缘处有一行小字:
【很荣幸成为你的朋友。所以,能不能教我弹这个?】
沈昭盯着那行字看了太久,直到同桌用笔戳他手臂:"王老师叫你。"
全班注视下,他走上讲台解一道力学题。粉笔与黑板摩擦出刺耳声响,而他的思绪却飘向小时候——母亲还没失聪前,总爱弹这首曲子。那时父亲还没开始酗酒,储物间的锁也从未落下。
"沈昭?"物理老师皱眉,"受力分析画错了。"
台下传来窃窃私语。他低头看去,自己竟在示意图上画了一堆杂乱的线条。
**(4)**
放学后的顶楼走廊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沈昭从消防栓后摸出钥匙,铜制的表面已经氧化发黑。音乐教室的门锁有些锈蚀,他拧了三次才打开。
夕阳扑面而来。
整间教室浸在琥珀色的光里,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摆在角落,琴盖敞开,黑白键上积着薄灰。更令人惊讶的是,琴凳上放着两罐冰镇可乐,水珠正顺着铝罐滑落。
"迟到了七分钟。"
声音从窗边传来。林予阳跨坐在窗台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他笑着说:“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可能就不等你啦~”
"你爬窗户进来的?"沈昭打断他。
"正门钥匙只有音乐老师有。"林予阳跳下窗台,落地时惊起一片尘埃,"不过后墙的爬山虎很结实,比消防梯好爬多了。"
沈昭走到钢琴前,按下中央C键。走音严重的琴声在空旷教室里回荡,惊起了窗外一群麻雀。
"音准差这么多,根本没法弹《月光》。"
"但可以弹这个。"林予阳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简谱,"我自己编的~名字还没起好。"
沈昭接过纸,发现所谓的"曲子"根本是胡乱拼凑的音符。他嘴角抽了抽:"你乐理是体育老师教的?"
"错,是篮球教练。"林予阳挤到他身边坐下,琴凳顿时变得拥挤,"他说我节奏感很好,适合当啦啦队。"
两人的大腿紧贴着,热度透过校服布料传递。沈昭僵硬地往旁边挪,却被一把拽住手腕:"先听条件——教我弹琴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没兴趣。"
"关于七中巷拆迁的秘密。"
沈昭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林予阳的呼吸扫过他耳廓:"那块地皮被林氏建筑拍下来了。知道他们要建什么吗?"他按下高音区的某个键,"青少年音乐中心。"
夕阳突然变得刺眼。沈昭想起自己草稿纸上擦掉的天窗——如果十四岁那年真有那样一扇窗,如果锁住的门外真有琴声……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林予阳翻开琴盖内侧,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沈昭凑近才看清,全是各种日期的"正"字。
"这架钢琴是二十年前某位校友捐赠的。"林予阳的指尖抚过那些刻痕,"他在储物间关了十年,后来成了钢琴家。"
沈昭的呼吸停滞了。
"现在,"林予阳把可乐塞进他手里,"很荣幸成为你的第一个听众,也很荣幸成为你的朋友,沈昭同学。"
**(5)**
沈昭很久没弹琴了。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的手指像被烫到般蜷缩起来。但林予阳没有笑,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易拉罐上的水珠打湿了裤腿。
渐渐地,生涩的旋律开始流动。沈昭弹的是母亲教他的第一首曲子,简单到甚至没有名字。某个转音处他总也弹不好,反复尝试时,林予阳突然哼唱起来——没有歌词,只是随性的音节,却奇妙地填补了旋律的裂缝。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窗外已经亮起路灯。
"再来一遍?"林予阳问。
沈昭摇头。他的指尖发烫,像是触摸了某种被太阳晒暖的金属。
"那轮到我了。"林予阳把可乐罐放在琴顶,郑重其事地按下第一个键。
根本不能称之为演奏。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戳着琴键,把《小星星》弹得像坏掉的八音盒。沈昭忍不住按住他的手:"不是这样。"
他示范了正确指法,林予阳却故意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让两人的手像交握般贴在琴键上。混乱的和弦炸响,沈昭猛地抽手,却被牢牢扣住。
"这才是我想学的。"林予阳的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可以吗?"
沈昭看着他们交叠的手,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为了检查伤痕而握住他的手腕。
"……随便你。"
林予阳笑起来。他松开手,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学费。"
那是一把旧钥匙,拴在褪色的蓝绳上。
"音乐教室的后门钥匙。"他把它放进沈昭掌心,"随时可以来。"
钥匙冰凉,却带着对方掌心的温度。沈昭想起早上的梦,想起十四岁雨夜里渴望过的所有救赎。此刻它们具象化成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和眼前人睫毛上沾着的夕阳碎金。
"为什么?"他又问了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林予阳拉开可乐罐,气泡迸裂的声响像某种微型爆炸:"很荣幸成为你的朋友,沈昭。"他举起易拉罐碰了碰琴键,"敬友谊。"
泡沫溢出来,打湿了黑白分明的琴键。
**(6)**
回家路上,沈昭在公交站牌看到了拆迁公告。
七中巷三个字被红圈粗暴地框住,旁边贴着音乐中心的效果图——玻璃幕墙的建筑,顶层有巨大的天窗。他盯着图纸看了很久,直到雨水打湿了纸面。
夏季的第一场雨来得突然。沈昭站在屋檐下,摸出口袋里的钥匙。金属表面已经沾上体温,蓝绳上的褪色痕迹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
他突然很想知道,这把钥匙曾经打开过多少扇门。
雨越下越大。沈昭把钥匙攥进掌心,金属齿痕陷入血肉,像某种隐秘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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