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
绒绒继续它的旅程,脚下的路渐渐通向一片更为幽静的林间空地。这里的阳光被层叠的枝叶筛得细碎,空气中也仿佛带着一丝清冷的倦意。
就在一棵已枯萎的老树旁,它看到了那只年迈的狐狸。
它的毛色曾应是火红的,如今却像蒙上了秋末的寒霜,黯淡而缺乏生机。它静静地卧在那里,仿佛与那片灰败的落叶融为一体。最让绒绒心头一紧的,是它看到老狐狸心中的爱——那不再是任何一种鲜活的色彩,甚至不是代表悲伤的深蓝或孤独的灰色,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几近透明的轮廓,如同被遗忘在窗台上的水滴,在漫长的日晒下,正一点点蒸发,最终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即将消失的痕迹。
绒绒小心翼翼地靠近,它那纯净的心灵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沉寂的疲惫。
“您……您好,”绒绒轻声问候,生怕惊扰了那份宁静之下的哀伤。
年迈的狐狸缓缓睁开眼,它的眼神里没有警惕,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片经历过烈火焚烧后万籁俱寂的荒原。它看着绒绒,仿佛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小家伙,”它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干枯的树叶在风中摩擦,“离开吧。我这里没有你想要寻找的答案。”
它微微偏过头,望向虚无的远方。
“我曾经那样热烈地爱过,将整颗心毫无保留地献出,相信那就是永恒。也曾经……被信任的利齿咬穿喉咙,被承诺的背叛推下深渊。”它的话语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爱,是这世间最危险的幻梦。如今,梦醒了,我也已耗尽所有力气,再也……无力去爱了。”
在那一刻,绒绒看到,老狐狸心中那本就透明的爱的轮廓,似乎又变淡了一丝,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绒绒没有离开,它在那片枯萎的落叶旁,轻轻地坐了下来。它没有试图用空洞的语言去安慰,只是静静地陪伴着。过了许久,它才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
“狐狸先生,我看到了您心中那个快要消失的影子。它好像很累,很累……但是,它还没有完全离开,对吗?”
年迈的狐狸微微一颤,没有回答。
绒绒继续慢慢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片透明的轮廓轻声呼唤: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爱是支撑,是遇见,是记忆,是责任,也是召唤……它们都像一颗颗不同颜色的宝石,非常美丽。但我想,爱也许……不只是一次性的燃烧。它或许更像呼吸。”
“当您被伤得太深时,您屏住了呼吸,这是身体最智慧的保护。您让自己活了下来,这本身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而现在,您只是暂时忘记了如何呼吸。但您看,”绒绒轻轻吹起地上一片最轻盈的蒲公英绒毛,“这片森林里的风,这片天空的光,它们都还在。它们不需要您用力去爱,它们只是在这里,等待着您再次感觉到它们。”
“也许,重新去爱,并不需要立刻拿出一个崭新的、完整的自己。或许……可以从允许一缕微风,一朵云,或者一个像我这样不懂事的、安静的陪伴,轻轻地、再次触碰到您开始呢?”
就在绒绒的话语中,一束此前被云层遮挡的阳光,恰好移动过来,温柔地落在年迈狐狸黯淡的背脊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在那次与绒绒安静的对话之后,一些难以察觉的变化,在老狐狸沉寂的心湖中泛起了微澜。它依然大部分时间卧在枯萎的老树下,但偶尔,当一缕特别温暖的夕阳找到它,或是一阵带着熟透浆果香气的风拂过它的鼻尖时,它会微微抬起眼帘。
它不再完全拒绝这个世界递来的微小善意。
绒绒依旧时常来看望它,不再追问,只是分享。分享它看到蝴蝶破蛹的瞬间,分享它尝到的第一颗初秋的野果的酸甜,分享它听来的、森林远方那些关于爱的、各式各样的答案。
有一天,黄昏来得特别早,天际线处燃烧着一片壮丽的、由橙红向紫蓝过渡的云霞。绒绒正轻声描述着獾老师关于“爱是遇见”的见解。老狐狸静静地听着,目光投向那片绚烂的天空,仿佛在凝视自己遥远的过去。
一片格外鲜艳的枫叶,被风携卷着,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它交叠的前爪上。它没有拂开。
寂静在它们之间流淌,但已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而是一种充满孕育感的、温暖的静默。
然后,老狐狸极其缓慢地开口了,它的声音不再那么沙哑干涩,仿佛被这黄昏的光与眼前这片红叶浸润得柔和了些许。
“小绒绒,”它说,目光依然停留在爪间的红叶上,仿佛在对自己漫长的一生低语。“这些天,我听着你说的那些话,看着这片天空,这片土地……我想,我或许错了,也或许,是对了另一部分。”
它终于抬起头,看向绒绒。它的眼神里,那片万籁俱寂的荒原上,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星火般的亮光在闪烁。
“也许爱,从来就不是一场全有或全无的豪赌。”
它微微动了一下爪子,让那片红叶更稳地停在上面。
“它不总是我们年轻时所以为的、那种必须完整、炽热、占据一切的熊熊烈火。那样的火,燃烧时能照亮一切,熄灭时,便只留下冰冷的、看似一无所有的灰烬。”
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的平静。
“但现在我觉得……爱,它可以是碎片。”——这时,一阵风穿过林间,带来远处大象家族低沉而温柔的呼唤,如同一块厚重的、灰蓝色的爱的碎片,轻轻撞入它的心里。
“它可以是痕迹。”——它低下头,鼻尖轻轻触过那片红叶的脉络,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夏日阳光的热度,那是季节爱过这个世界的痕迹。
“它当然,也可以是记忆。”——它闭上眼,一个早已模糊的、母亲在月夜下为它梳理绒毛的触感,毫无征兆地浮现,温暖而清晰,那记忆本身,就是爱存在的证明。
“它会改变形态,会沉睡,甚至会让你感到疼痛……但是,”老狐狸的眼中,那星火般的亮光似乎稳定了下来,如同风中虽摇曳却不再熄灭的烛火,“它永远不会真正地、完全地消失。”
“因为它一旦存在过,就已经成为了你生命质地的一部分。就像这棵老树,”它用鼻子指了指身旁枯萎的巨树,“它死了,但它站立过的土地,它曾投下的荫凉,它滋养过的生命,都留在了这里,成为了这片森林无法抹去的历史。”
“爱,也是如此。”
说完这番话,老狐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它许久以来,第一次如此主动、如此完整地呼吸。它感到胸腔里那冻结了太久的东西,似乎伴随着这句话,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冰裂般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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