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榕城像被扔进了蒸笼。
空气里飘着榕树胶黏的甜香,混杂着操场塑胶跑道被晒化的味道,蝉鸣从清晨吵到日暮,声嘶力竭得像是要把整个夏天最后一点热都榨出来。林微夏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站在榕城中学门口那棵需要三个人才能合抱的老榕树下,抬头望了眼嵌在浓密枝叶里的“榕城中学”校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发什么呆啊!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胳膊被人猛地拽了一把,苏晓冉扎着高马尾,校服裙边还沾着点早餐店的油渍,手里挥舞着两张刚买的冰红茶,“喏,给你的。今天可是高一新生报到第一天,迟到被张扒皮抓到,开学第一天就得进办公室喝茶。”
林微夏接过冰红茶,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才觉得胸口那股闷热潮气散了点。她拧开瓶盖抿了一口,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校门口——那里围着一群穿着崭新蓝白校服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分班名单,其中几个男生的白衬衫领口已经被汗浸得发皱,却依旧挡不住少年人身上那股蓬勃的朝气。
“看什么呢?”苏晓冉顺着她的视线扫过去,突然“哟”了一声,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看见没?那边那个穿白衬衫的,就是传说中的江熠!”
林微夏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这个名字她昨天就听过了。暑假里妈妈同事的儿子来家里做客,提起榕城中学的“神话”——中考全市第一,篮球打得能让女生尖叫,据说连开学典礼的发言都是校长亲自点名的。当时她正趴在书桌上画速写,笔尖顿了顿,也没往心里去。
可此刻那个身影站在人群里,确实和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他比周围的男生高出小半个头,肩膀挺得很直,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把发梢染成浅金色,他正低头听旁边一个寸头男生说话,侧脸的轮廓利落得像用铅笔勾勒过,下颌线绷得很紧,却在听到什么时,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啧啧,果然名不虚传啊。”苏晓冉捧着冰红茶,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听说他拒绝了省实验的保送,就留在咱们榕城中学,不知道哪个班的福气。”
林微夏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书包带。她的帆布书包侧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是爸爸去年送的升学礼物,黑色的笔身,笔帽上刻着细小的花纹。刚才来的路上被人挤了一下,笔帽好像没扣紧,她低头想检查,却被身后突然涌来的人潮推得一个趔趄。
“小心!”
苏晓冉的喊声和笔尖划过布料的“刺啦”声几乎同时响起。
林微夏感觉手里一沉,紧接着,一道深蓝色的墨痕顺着指尖,落在了一件干净得晃眼的白衬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住了。
蝉鸣声、说话声、脚步声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微夏僵在原地,看着那道从衬衫下摆蔓延开的墨渍,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过平整的布料,晕染出一片深紫。
而那件白衬衫的主人,正缓缓转过身来。
是江熠。
他显然也没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衬衫上的墨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阳光落在他眼里,瞳孔是很深的黑,像榕江水底的石头,没什么温度,却看得林微夏脸颊发烫,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对、对不起!”她慌忙想找纸巾,手忙脚乱地翻着书包,声音都带着颤,“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有人推我……我、我帮你洗吧?或者我赔你一件新的?”
她的动作太急,书包里的笔记本滑了出来,“啪”地掉在地上,封面上用铅笔写的“林微夏”三个字朝上,旁边还画着一棵简笔画的小榕树。
江熠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又抬起来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淡,没什么情绪,既没生气,也没说没关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弯腰捡起了她的笔记本。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捡起本子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掉在地上的钢笔。那支黑色的钢笔滚了两圈,停在他的白色板鞋边。
“你的笔。”他把笔记本递还给她,声音比想象中要低一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透着点疏离。
林微夏接过笔记本,指尖触到他的指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她的脸肯定红透了,从耳根到脖子,热得能煎鸡蛋。
“真的很抱歉,”她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他,“这件衬衫……多少钱?我赔给你。”
“不用了。”江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似乎弯腰捡了那支钢笔,递过来的时候,林微夏看到他白衬衫上的墨渍又晕开了一点,“下次注意。”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就走。那个寸头男生(后来林微夏才知道他叫陈默)跟在他身后,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又飞快地追上去,不知道在跟江熠说些什么。
直到那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门口,林微夏才敢抬起头。
苏晓冉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背:“我的天,微夏,你这是……开门红啊?”
“别取笑我了。”林微夏把脸埋在笔记本里,声音闷闷的,“我把他衬衫弄脏了,他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的?”
“怎么会?”苏晓冉戳了戳那道还印在笔记本封面上的浅淡墨痕,“你没看见他刚才看你的眼神吗?虽然没笑,但也没生气啊。再说了,江熠这人据说对谁都那样,冷冰冰的,估计转头就忘了。”
话是这么说,林微夏心里还是像塞了团湿棉花,又闷又沉。她想起那片落在白衬衫上的墨渍,干净的布料被污染的样子,像一幅好好的画被泼了墨,让人心慌。
她攥着那支闯了祸的钢笔,笔杆上还残留着一点墨水的凉意。
“走吧,去看分班表。”苏晓冉拉着她往公告栏走,“说不定咱们俩还能同班呢!”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红色的分班名单用大头针别在展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看得人眼花。林微夏被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尖找自己的名字,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喊:“江熠在一班!实验班!”
她的心又是一紧。
实验班在三楼,而她刚刚在名单末尾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高一(七)班,普通班,在二楼。
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苏晓冉也在七班,正兴奋地拉着她跳:“太好了!我们一个班!”
林微夏勉强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三楼的方向。她好像还能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衬衫下摆的墨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进教室的时候,班主任已经在讲台上点名了。是个戴眼镜的女老师,姓张,看起来三十多岁,说话温和,就是眼神很亮,扫过全班的时候,仿佛能看透每个人心里的小九九。
“……林微夏?”
“到。”她赶紧站起来,声音不大,却被教室里的安静放大了好几倍。
张老师点点头:“坐下吧。以后就是七班的一份子了,大家相互熟悉一下,下午领校服,明天正式上课。”
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苏晓冉坐在她旁边,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刚才在公告栏听到的八卦:“我跟你说,陈默也在一班!他跟江熠是从小玩到大的,难怪刚才跟在他屁股后面。”
林微夏拿着笔,在笔记本的第一页写下“高一(七)班”,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她满脑子都是那件被弄脏的白衬衫。
干净的,挺括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白衬衫,被她的钢笔染上了一道洗不掉的墨渍。
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下午领校服的时候,林微夏特意跟在队伍后面,眼睛忍不住在人群里搜索。蓝白相间的校服堆放在操场上,男生是短袖衬衫配长裤,女生是衬衫配格子裙。她领到自己的那套时,手指摸过衬衫的布料,忽然想起江熠穿白衬衫的样子。
“在找什么呢?”苏晓冉抱着校服走过来,“刚才好像看到一班的人也来领校服了,江熠应该也在。”
林微夏的心猛地提起来,下意识地抬头。
操场另一头,几个男生正抱着校服往外走。走在中间的那个,正是江熠。他换了一件新的白衬衫,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刚才被弄脏的那件已经不见了。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脚步顿了顿,往这边看了一眼。
林微夏像被抓包的小偷,慌忙低下头,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比刚才被墨渍弄脏衬衫时还要慌。
等她再抬起头时,那几个身影已经走出了操场。
夕阳把榕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她手里的校服上。蝉鸣依旧聒噪,热风卷着操场上的尘土扑面而来,林微夏却觉得,这个九月的下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白衬衫,忽然很想知道,那件被弄脏的衬衫,最后被他怎么处理了。
是扔进了垃圾桶,还是像她小时候弄脏了衣服那样,被妈妈用淘米水一遍遍地泡,直到墨渍淡得看不出来?
笔记本的第一页,除了“高一(七)班”,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用铅笔勾勒的衬衫领口,领口下方,有一道浅浅的、像墨渍一样的弧线。
林微夏迅速合上笔记本,揣进书包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苏晓冉碰了碰她的胳膊:“发什么呆呢?走了,去吃冰粉!校门口那家,据说江熠他们篮球队打完球经常去。”
林微夏“嗯”了一声,跟着苏晓冉往校门口走。路过教学楼拐角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往三楼的方向看了一眼。
走廊的栏杆边,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的身影,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书。风掀起他的衬衫衣角,露出一小片平整的布料。
没有墨渍。
林微夏的脚步慢了半拍,心里那团湿棉花好像被风吹散了一点,却又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就像那道落在白衬衫上的墨渍,或许会被洗掉,或许会留下痕迹,但那个瞬间,已经被蝉鸣和热风,悄悄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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