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止付走后，阮易一步步踏上校场的阅兵台。
谁也没想到前两天还在马棚喂马的一个罪奴，此刻竟成了这次修路的总提调。
“你们当中有人已是大权在握的将军，有浴血拼杀的卒子，也有盼着洗清罪籍的阶下之囚。”
他开口时，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校场的风声。
“我今日在此立誓，只要你们肯下力气，把这条路铺得能走车、能跑马，能经得起十年风雨——”
话音陡然提了几分，带着斩钉截铁的重：“将军想再晋一阶的军功，卒子想给家里讨的封赏，罪奴盼着撕毁的奴契……凡你们心中所求，只要你们卖力，我一定替你们争来！”
台下先是一阵死寂，随即响起细碎的骚动，有人悄悄抬眼，撞上他平静却锐利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去。
“但我也有几句丑话，要与诸位先说明白。”阮易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修路用的每块砖，都得刻上监工的名字。修得结实，我自有封赏，敢偷懒贪墨，我就拿你们的血祭路。”
校场一片静默，大家连呼吸都放轻了。片刻后，唐溯给陈已使了个眼色，两人躬身，高声道，“但凭大人吩咐。”
众人这才像是回过神般，齐齐叩首，“我等遵大人令！
大伙散去后，董息给阮易安排了一个帐篷，日后就在此处理公事。
阮易还要在营外设一处地方，日后处理修路的事也方便。
董息应了，但要求阮易能回来营中一定要回来。
“董大人放心，我既然接下了修路的事，就会认真办好，不会逃走。”阮易以为他怕自己在外面不好监视。
董息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不好说你是大将军的心肝儿子，在外面住不好保护你的安全，只能尴笑两声，糊弄过去。
董息离开，许多河瞅准没人的时候进来，围着阮易看个不停。
“舅舅为何转着圈看我？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阮易不解。
许多河一开口，声音哽咽，“你母亲要能看见你今日在校场训话的模样，一定很高兴。”
阮易鼻头一酸，背过身，“舅舅，不要说了。”
“不说了，不说了。你今天好威风，原来他们都说你是京中的大官，我还不信，今天被你恩威并施说了一通，我都忍不住想给你磕头。”
“舅舅，我以前也不过是个四品小官。”
“官不在大小，在气度。”许多河擦干泪，笑道，“以后我就要在你手底下做事了，给我分点好干的活，我可不想太累。”
阮易转身，拍拍他舅舅的肩膀，坏笑，“自然哪条路难修，就给您哪条。”
入夜前，张止付派人来叫阮易到军营大门口。阮易不明所以，走过去，却见张止付带着几个亲卫，骑着高头大马，在等他。
“上马。”
张止付撂下一句，便化作一道疾驰的影子。
亲卫给阮易牵来马，阮易磨磨蹭蹭上马，慢悠悠在后面追。
不过一个呼吸，早没了张止付的身影。
亲卫急得不行，“小阮大人，咱骑快点？”
阮易无所谓，“以我的骑术，就算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大将军。”
片刻后，他们遇到在路边遇到等候的亲卫，给他们指了路。
张止付在一处悬崖边等他，他跳下马，亲卫将马牵走，全部退至三丈外。
“大将军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统领众人的感觉如何？”
阮易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要是给大将军做事，无论是喂马，还是修路，都是我的荣幸。”
这会儿就不一口一个“小人”，一口一个“罪奴”，张止付暗笑，看来儿子是没事求他。
“怎么会一样？你做马奴，连一个平时头都不能抬起来的罪奴，都能对你呼来喝去，抢走你的衣服，而你现在统领几千人马，威风凛凛，即便是将军也要听你的吩咐。”
阮易思索片刻，跪地道：“如此大的荣光，皆是因大将军抬爱。”
“起来，不用跟我装模作样。”
阮易立马站起来，对着张止付的背影偷偷翻了个白眼。
当他愿意演？
“阮易，我不是小皇帝。他为了自己的皇位，可以牺牲你，也可以牺牲任何人，若有必要，百姓的死活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张止付的话，像是一把利刃，刺得阮易心口疼。
他静静站着，不发一言，等着张止付把话说完。
“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大刀阔斧改革之愿，小皇帝没有那个魄力，帮不了你，我有，我能。”
“你可愿意真心追随我？”
阮易立刻就要跪，恭维的话都在嘴边了，就听张止付说，“若不是真心，就不用演了。”
他半屈的腿又站直，沉默了几个呼吸，躬身道：“我以前对武官有偏见，来了才知道，大家都很好。”
这是心里话。
张止付很受用。
“大将军今日对我委以重任，推心置腹，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只要大将军不让我做违背我原则底线的事，我愿为大将军效力，共同守护边境安宁。”
“你上前来。”张止付道。
阮易慢慢走过去，看着底下万丈深渊，紧张地抿唇。
他以为张止付要用悬崖吓唬他，给他一些警告，没想到张止付却让他看远处仍被白雪覆盖的群山，看一个个人家燃起的炊烟，看呼啸奔腾的瀑布河流。
“你所盼所想，就在此处伸展手脚大干一场吧。”
张止付走后，阮易一个人在悬崖边站了许久。
他想了很多，平时守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规矩，轻易不靠近悬崖这等危险地，此刻也不觉得害怕，把张止付让他看的地方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唐溯打着灯笼找回来，他才惊觉，天已经黑透了。
原本炊烟袅袅的人家，已经亮起昏暗的灯，像是一点点星光，破开沉重夜色。
两人回到军营，用过晚饭，等大家都休息了，阮易才拿出炭盆，来到帐篷外。
今天是清明，他要给他的父母，他的九族亲人烧些纸钱。
唐溯拿着披风出来，就见他一个人跪在地上，无声无息，只有眼泪一滴滴往下坠，砸在火盆中的灰烬里，腾起缕缕白烟。
烧完纸钱，阮易又拿出许多晒干了的草药，扔进火盆。
“为何要烧草药？”唐溯问。
阮易垂眸淡淡地说：“我母亲摔下悬崖，父亲被山火烧死，他们一定很疼，我烧些草药，希望他们在下面能好过些。”
唐溯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攒住，他走过去，跪在阮易旁边，宽慰道：“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应该已经投生转世，不会疼了。”
阮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盯着唐溯，半晌，愣愣问，“那我死了，也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不是！”唐溯的一颗心都碎成了渣，他抱住阮易，将人使劲搂在怀里，“你在人间也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怎么会孤零零？”
阮易挣扎着出来，把所有的草药都倒进火盆。
“爹，娘，你们安心去投胎吧，不要担心我。我过得很好，这里有舅舅陪着我，有唐溯护着我，还有陈已张跃两个兄弟，大将军他……他也肯重用我。等我做完我想做的事，我也去投胎，再做你们的儿子。”
他磕了个头，起身走了，毫不留恋。
唐溯在原地，红着眼，许久都没办法平静。
＊
阮易按照营缮司众人所长，将修路建桥的任务一一分派下去，最难修的几条路给了许多河，有几人不服，觉得一个罪奴怎么能攻破难题？
万一路修不好，耽误他们脱籍怎么办？
阮易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小心思，只说让他们好好干，拿出真本事来，别操心别人的路，自己的反倒修不好。
“路若出了差池，你们连罪奴都当不了，大将军视人命如草芥，不会放过你们。”
阮易拿大将军震慑一番，又安抚说：“我已求得大将军同意，你们在京中的家人会得到很好的照顾。每月有人按照你们原先的俸禄，给他们送去银子。”
众人大喜，只要家人没事，他们在边疆吃些苦卖些力气也无妨。
把营缮司的人调教好了，阮易最头疼的还是那些将士。
让他们别去打仗，过来修路，他们都有些怨言。
有个别胆子大的，不顾大将军的吩咐，竟然在阮易派发活计的时候出言顶撞。
“俺们杀一个人头二两银子，请问阮大人，修一段路给几两银子？”
“就是就是，一天干五个时辰，罪奴可以，我们是上阵杀敌的英雄，干不了！”
“我把二十个人头挂在马后拖行的时候，你路还走不稳呢！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听你号令？”
“有本事下来打一场，打得赢我，爷爷就听你的！”
“凭什么我要背石头，我不干！”
法不责众，有人带头，众人都跟着起哄，场面乱作一团。
阮易想杀几个带头的人，镇住场面，可为了几句顶撞就杀人，得了威风，却也失了人心。
“大人，外面风大，您去帐中喝杯热茶，我来跟他们谈谈。”唐溯出列，躬身道。
阮易点头，进了帐篷，打开度费薄核算。
外面惨叫声一声接一声，董息在里面听的浑身打颤。
“哈哈，唐溯小兄弟手够狠啊。”董息没话找话。
阮易面不改色，“他出手，只伤人，我出手，必死人。”
董息：“……”
董息：锁死吧你俩[小丑][小丑][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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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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