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西洲站在海边。
海浪一层层涌上来，打湿细白的沙子，泛出白色的泡沫。然后消退。然后上前。不停循环往复。一旁的Puppy行动起来则没有任何规律，追着天上飘落的雪花，东一下西一下。怎么高兴怎么来。
动的、静的，冷的、热的，付西洲的思绪不在眼前的任何一处上。
他想起九岁的时候，曾经和母亲的一番对话。
那时他看了一本有关性教育的书籍，对身体结构和生理知识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但却对性和爱产生了更深的迷茫。他看那本书的时候，正在爷爷奶奶家过暑假。上学之后，他回到了城市的家里。但每年放假的时候，他还是会去乡下小住一段时间。
随着年岁逝去，爷爷奶奶的皱纹更多，身形也更佝偻了。一直养着的黄狗去年也跑不见了。
只有蝉鸣依旧扰人。
付西洲看完书时，最炎热的午后已经过去。他将疑问放在心里，起身去菜园里，帮奶奶浇水摘瓜。
大约半个月之后，付西洲的父母将他接了回去。回到家后，一天晚上，付西洲在他母亲给他讲完这次的旅途经历后，向她询问这件事。
付秋意女士在听完付西洲的疑惑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笑着说道：“还好你问的人是我。要是换了你爸爸这个老古板，一定会和你说什么，秉持正心，克己复礼，勿生邪念之类的话。”
付西洲听完，一本正经道：“可爸爸说的都是对的。”
付秋意坐在付西洲床上，看着坐在书桌旁的付西洲，道：“我没说他说错了呀。可是，西洲，除了这些，我们也得想点别的。你想问的也不是这个，对吗？”
付西洲点了点头。
付秋意接着说道：“你不明白性和爱是怎么结合起来的，它们明明是两件不同的事情。但你也不想将它们分离，因为只有村里的小狗，才会一不注意就和其他小狗连在一起。”
付西洲没有说话，但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妈妈一时间也讲不明白。”付秋意翘起二郎腿，用手托着腮。“而且，我的想法也只是我的，我不保证它正确。”
“我可以再给你找几本书，帮你理清这其中的前因后果，纠葛取舍。当你拥有了更多的知识之后，你就会发现——”付秋意在这里停下，注视着付西洲。
付西洲自动接上后半句话：“我就会发现事情的真相和奥秘。”
“你就会发现，”付秋意笑得像只狐狸，“知识在感情面前，毫无意义。”
付西洲呆坐在椅子上，像被狐狸骗了的小白兔。
付秋意大笑起来。
“西洲，妈妈只能说，将性和爱联系到一起，是人做的最愚蠢又最伟大的事情之一。”
“之所以是之一，是因为人经常干这种事。”
说完这些，付秋意收敛笑容，期待又认真地对付西洲说道：“西洲，你还这么小，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复杂。要自己去经历，去体会。”
“找不到答案没有关系，找到心才是最重要的。”
付西洲似懂非懂。
但他看着付秋意的眼睛，像是看见了一整个宇宙。他心想，妈妈眼里的世界和他眼里的世界一定是不一样的。
付西洲郑重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付春生站在付西洲的门口，看着他们母子，敲了敲敞开的房门。
“秋意，他还小，不要把话说得那么云里雾里。”
付秋意站起来，对着付春生耸了耸肩。“那你来讲咯。”她无所谓道。
接着她低头看向身后的付西洲，对他小声地说道：“看见了吗，爸爸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现在他要讲他的观点了，虽然我猜还是老一套，但你要好好听哦。”
她的小声，是三个人都能听到的小声。
“秋意。”付春生无奈地叫道。
付秋意笑眯眯地走到付春生面前，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哥，教育工作就交给你了。好好讲哦。”
“汪汪汪。”
Puppy叫起来，唤回了付西洲的注意力。
他朝Puppy走过去，想起母亲走了之后，他和父亲面面相觑。最后父亲叹了口气说，母亲说得有道理。但除此之外，还是要守法知礼。
就到这里。
因为，付西洲的千般思绪，被Puppy一口咬断了。它把飞盘叼了出来，要付西洲和它玩游戏。
付西洲拒绝不了一条小狗，只能陪它在雪天里，嬉戏。
午饭的时候，宋南风依旧没有下楼。
顾寻也没有下来。但他经常在画室里，一待就是一天。更忙的时候，就让其他人来照顾Puppy。不过现在有了付西洲，暂时不需要别人。
Puppy很高兴有了伙伴，付西洲也很感谢puppy的陪伴。
但是，该离开了。
付西洲已经租好了车，准备等明天雪停了就走。他打算今天晚上向顾寻告别。
至于宋南风，现在应该不想看见他。
直到下午两点，还是不见宋南风的身影。
付西洲起身上楼。宋南风想不见他是一回事，身体又是另一回事。从昨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四个小时。
没想到，付西洲刚走到楼梯，宋南风就出现在了另一头。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一步一步，步履从容地下了楼。
然后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
除了第一眼外，没有再看过他一次。
付西洲垂眸。
他在想，要不要告诉宋南风他要离开的消息。
还未等他决断，就听身后的宋南风说道：“先别急着上楼，来谈一谈，江老师的事情吧。”
付西洲转过身去，看见宋南风靠坐在沙发上，一条胳膊搭在靠背上，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这样的目光，看起来比窗外的雪还要冷。
付西洲沉默地走了回去，坐到宋南风的对面。
“看你这样，还以为你对江老师很深情。”
宋南风话里带刺。
“你想说什么？”付西洲像是没听到宋南风的讽刺，平静地问道。
“说什么。”宋南风将搭在沙发上的手支起来，歪歪头，用手指轻敲脑袋，“说我和江老师的事，还是说你和江老师的事，你想听那个？”
“你知道我和江黎的事？”付西洲的问句里并没有多少的疑问。
宋南风的唇角勾起，又很快落下。他的眼神一直冰凉。
“知道一些。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付西洲没有接话。
在这件事上，他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太多的纠葛，太重的爱恨，太长的时光，让他不得不思虑，不得不慎重，不得不沉默。
这沉默激怒了宋南风。
他放下手，直起身，压抑着情绪，问付西洲。
“为什么你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你一点也不在乎发生了什么吗？你不想知道，江黎为什么会出轨吗？”
“你不爱他吗？”
后面的一句，宋南风的声音很轻。
他盯着付西洲，仔细搜寻他脸上的每一处变化。
得到的结果让他眼中的怒火更盛。
付西洲刚刚启唇，还未发出声音，宋南风就喊道：“别说这件事和我无关！这早就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了，我们都清楚，你的说辞不过是在骗你自己。”
“从江黎找上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横亘在你们之间。”
上扬的声音，引起了Puppy的警惕。它蹲坐在付西洲身边，支起耳朵，歪着头打量着宋南风。
“我爱江黎。”付西洲平静的声音下藏着陈年的痛。在宋南风的注视和等待之下，他的话语如同宣誓。
“江黎是我这三十年来，唯一爱过的人。”
宋南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Puppy站起来，对着他呲牙。
“Puppy！”付西洲低声训斥了一句。
宋南风笑够了，笑意却没有从脸上消散，看起来艳丽又放肆。他得到了回答，心里却更加悲哀。
“你说你爱他，”宋南风的声音里满是嘲讽，“你既然爱他，怎么会让他如此伤心？”
“你不知道吗？江黎出轨是因为爱你。因为太爱你，爱得要发疯。他每分每秒都想和你在一起，想独占你。”
“可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用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伤你不行，就只能伤他自己。愧疚和悔恨代替占有欲，负罪感是最好的枷锁和解药。”
宋南风看着付西洲，看着他的震惊和悲伤，自责和痛苦，下了最后的定论。
“看来你不知道。”
他想扯出一个微笑，却只发出了一声轻哼。
“你不知道，竟还说爱他。”
多么可笑。
“小付。”顾寻在付西洲身后喊道。
Puppy已经跑到了他脚边。
付西洲停下，却没有回头。
顾寻走近他，站到他面前。
雪一直没停。
“你要走了，是吗？”顾寻的神色淡淡，并没有多少慌乱。
付西洲深吸一口气，回复道：“是。没和您说一声，失礼。”
“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本来就是随心的一件事，何须守什么礼。”顾寻道，“只是，恐怕不是兴尽，而是要让你败兴了。”
“您言重了。” 付西洲只说了一句。
顾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不该叫住你的。但我要先替南风给你道歉。不管他心里是何意，但说出的话到底是伤了你。”
“你也不用非得原谅他。就这么着也好。他在我这里，也让你省点心。”
说完这些，顾寻抬起头来看看天，叮嘱道：“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小付，路上小心一点。”
“您放心。”
付西洲说完，再次快步离去。
顾寻看着他越走越远，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对Puppy说：“别看了，你喜欢的人类已经走了，还是回去看看你讨厌的那个倒霉蛋吧。”
时间好像停滞了。宋南风已经感觉不出，到底过去了多久。开门的声音响起来后，他立刻抬起头，向门口看去。
进来的是顾寻和Puppy。
后面也没有人了，顾寻已经把门关上。
随着顾寻和Puppy靠近，宋南风移开了看向门边的眼睛。
现在的宋南风，像是燃烧之后的灰烬。
这副模样，看得顾寻直在心里摇头。他坐在宋南风对面，刚刚付西洲坐的地方，问道：“南风，你开心吗？”
换了交谈对象和内容，这次是宋南风沉默。
“你觉得付西洲不对。那江黎对吗？你对吗？”顾寻接着问道。“你觉得未能察觉爱人的心情，和背叛爱人出轨，哪一个更严重？”
“你觉得死亡可以让爱情更伟大吗？”
“你觉得爱情可以让我们忽视一切吗？”
宋南风垂着头，不发一言。
“你当然可以这样觉得。”顾寻替他说道。“但你不能将你的感觉，加诸在别人身上。”
说完，顾寻站起来，看着一动不动的宋南风。
“最后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最好回答你自己。”
高大的玻璃窗前，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画面犹如一场审判。
审判长做出了总结。
“你是替谁向付西洲问出的那些问题？”
“是江黎？”
“还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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