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号，周一。
傍晚时分，倦鸟归巢之际，宋南风又一次降落在这座城市。
没有过多的停留和感慨，宋南风一下飞机就坐上了来接他的车。
“您需要先回去一趟吗？”前排的司机问道。
“不用了，”宋南风拒绝，“直接去餐厅就好。”
“好的。”司机发动了车子，打开了雨声的白噪音。
宋南风单手扶额，闭上了眼睛。
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宋南风睁开眼睛吩咐道：“先去一趟酒店，我想换身衣服。”
“好的，宋先生。”司机答应着，很快赶到了最近的一家星级酒店。
宋南风下了车，步履匆匆地去了最顶层的套房。酒店的管家已经将衣服摆到了客厅里。进门后，宋南风直接去浴室冲澡，出来的时候，化妆师已经赶了过来。
“请帮我把黑眼圈遮一下。”宋南风在沙发上坐下。
穿着黑色套装的化妆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留着利落的短发。她打开带来的工具，笑着对宋南风说：“宋先生天生丽质，黑眼圈根本就不明显。而且，现在看起来还有一股颓废忧郁的气质，不少人还想化成这样呢。”
宋南风淡淡地说道：“接下来的场合不适合。”
化妆师明白了，点点头，询问道：“那要帮您化得完美一点吗？”
“不用，”宋南风道，“正常一点就行。”
化妆师的专业无可挑剔，很快就处理好了宋南风脸上的倦意和憔悴。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提醒道：“宋先生，妆容好化，状态可不好伪装。登场之前，可要做好准备。”
“谢谢。”宋南风颔首。
“不客气。”化妆师拎起装备告辞。
宋南风在化妆的时候已经选好了衣服，又用极短的时间换好了衣服。从进酒店的大门，到离开酒店，前前后后，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此刻出现在司机面前的，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不用给我开门。”宋南风提前制止了司机的动作，自己开门上了车。“我们能在七点半之前赶到餐厅吗？”他问道。
“可以的。”司机回答得很迅速，“离餐厅已经很近了。”
宋南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样，他就不用发消息，让付西洲稍等一会儿了。
尽管他知道，付西洲现在肯定已经在预定好的位置上等他了。
再等一下吧，付西洲，宋南风在心里道。这次我不会迟到。
只不过，还是要再等一下。
谁让你总是来得这样快呢？
在本市最负盛名的空中餐厅里，付西洲正在静静等待着。他偶尔会转过头，欣赏一下城市的夜景。
现在的景色，像一句歌词里写得那样，“看灯火模仿，坠落的星光”。
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从这家餐厅里看到的景色，都非常漂亮。
除了外景，这家餐厅自身的环境和服务也很不错。此刻，餐厅里播放着轻柔悦耳的音乐，桌子上摆放着当季的鲜花。灯光偏暗，却暗得恰到好处，既能增添氛围，也不失去照明的功能。客人们低声私语，侍者往来穿行却不发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并没有熟悉的感觉。但付西洲想，他以前一定来过这里。
因为刚刚来询问他的侍者，看见他时，眼里有明显的惊讶。
看来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才让那位侍者对他的印象如此深刻。
莫名其妙地，无端地，付西洲觉得这应该和宋南风有关。
追寻已经丢失的记忆一点意义也没有，可人有的时候就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
付西洲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想那么多，也许只是因为，他有点焦虑吧。
不过多想无益。
付西洲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七点二十四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六分钟。
“你是不是在想，我要迟到了。”
就在付西洲看表的时候，带着笑意的，蜜糖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身旁响起。付西洲抬起头，看见了一双琥珀似的眼睛。
“是吧？”宋南风歪了下头，又问了一遍。
付西洲突然笑了。
几秒钟之后，宋南风用微凉的声音说道：“你笑是表示同意吗？”
付西洲站了起来。
“不是。”他说，“我只是在想，还有多久，我才能见到你。”
片刻无言。
接着，宋南风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越来越凝重，他依旧站在原地，明明没有后退，却给人一种随时要后退的感觉。
“付西洲？”宋南风盯着付西洲的眼睛问道。
付西洲在宋南风的注视下叹了口气。他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坐下，背对着宋南风说道：“先坐吧。七点半了，该吃饭了。”
话音刚落，宋南风就快步走到对面坐下。现在他浑身的戒备已经卸下，甚至卸得太干净了，还露出了些懵懂和茫然。
“你刚刚说什么？”宋南风有些罕见地、呆呆地问道。
“该吃饭了。”付西洲说出了上一句。
“再上一句。”宋南风紧跟着说道。
“从你的反应来看，那句话，好像不适合说给你听。”
宋南风面无表情道：“可我已经听见了。”
这话正中付西洲下怀，他露出一丝微笑：“既然听见了，那我就不用再说一遍了。”
宋南风又盯着付西洲看了一会儿，最后，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哼。”
人终于到齐，服务员开始上菜。
前菜是鹅肝和口菇，因为这两道才都要趁热吃，所以只能等宋南风来之后再上。汤是海鲜汤。副菜被略过了。上完主菜和沙拉之后，宋南风终于再次开口。
“所以，你约我出来，只是因为，你想见我？”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宋南风的声音不自觉地降低，语速不自主地加快。
天知道他这句话，本来应该是用什么语气说出来的。
“不是。”付西洲道。
宋南风的眼神落在了付西洲拿着刀叉的手上，他又一次被付西洲的手吸引。甚至此刻比初见时，更为心动。
他刚刚听到了否定的回答。
嗯，不是就不是吧，宋南风习惯了。最起码，还是见到了。
他勾唇一笑，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付西洲抢先一步。
“不全是。”付西洲看着眼里明明是苦的，嘴角却在笑的宋南风，明明白白地说道，“我想见你，也的确有话要和你说。”
宋南风的视线从付西洲的手上移到他的脸上，然后又转移到高脚杯上。
“今晚的酒是假的吗？”宋南风看着杯子里暗红的葡萄酒，“还是我酒量变差了，只喝几口就开始醉了。”
“酒应该是真的，”付西洲道，“因为你脸红了。”
宋南风确定，宋南风很确定，他没有脸红。可在付西洲的话语和注视下，他竟然真的感觉他的脸开始发热、发烫。
他开始燃烧。
在火苗变成烈焰之前，彻底把他烤熟之前，宋南风嗤笑一声道：“按照这个发展，吃完饭后，你应该和我去开房。不然我会觉得，你在耍我。”
付西洲放下刀叉，思考了几秒，然后回复道：“开房恐怕不行。”
宋南风又笑了一下。
他明明知道付西洲不可能答应，但在付西洲思考的几秒里，他竟然真的暗自生出了期待。
可笑。
要求可笑，他也可笑。
至于付西洲，是可恶。
偏又可爱。
宋南风右手放在桌子上，身体往椅背上靠。“开房不行，那总能干点别的吧？”他随便问道。
“我的公司最近遇到了一点问题，需要一些资金的支持。”付西洲开口说道。
哇哦，原来是有困难，想要找我帮忙，宋南风心里想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寻求你的帮助。”
你说了我自然会帮你，他继续想道。但是要不要提个条件呢？和你提条件的话，是不是不太好。毕竟一个好的爱人，不会做这种事。
“作为交换，我会和你结婚。”
但是不提条件，好像又太亏了。
“如果你同意的话。”
付西洲说完了他要说的话。
“同意啊。”宋南风想也不想地答道。
付西洲却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露出一个笑。
等等，付西洲刚刚说了什么？
宋南风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
结婚。
是结婚吗？
不，太假了，假到他连幻听都不可能听到这句话。
但是，但是他的幻听，从来都很简单，不是吗？那个声音只会叫他的名字，却在他满心欢喜地回过头时，送给他一片空白，一场虚无，一阵失望。
他不会和他说这么多话的。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宋南风。”
宋南风打了一个激灵。
又来了。
别告诉他，又是假的。
医生呢？医生去哪儿了？
心里辅导为什么总是起不了作用？难道真的要吃药吗？如果他也去做一场和记忆有关的手术，会不会好一点呢？
宋南风呆坐在椅子上，像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偶，惊慌和恐惧却已经悄悄从他的眼里溢了出来，淌到付西洲的脚边。
黑色的，冰凉的。明明粘稠地想要包裹住什么，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付西洲。
付西洲在心里叹了口气。
“宋南风。”付西洲加重了声音，又一次叫道。“你刚才好像没有听清。我再说一遍。”
“我的公司遇到一点问题，需要你的帮助。作为交换，我会和你结婚。”
“你现在听到的，见到的，都是真的。我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自愿说出这些话的。”
“如果你现在听清了，可以给我你的答复吗？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
“我同意。”
宋南风打断了付西洲的话。
他用颤抖的声音，拼出了一颗完整的真心。
“我同意。”宋南风语速飞快，“你说的，我们结婚，不许反悔。我会立刻找律师来拟定合同，明天我们就去登记。不行，也许现在就可以——”
“宋南风。”这次轮到付西洲拦下宋南风的话。
“干什么？”宋南风眼眶都红了，恶狠狠地问道。
“你说你同意，是吗？”付西洲道。
“是，我同意。”宋南风竭力维持着平静，身体却还是在不停地发抖。“我同意了。你要是敢骗我，或者反悔，我就——”
付西洲站了起来，温柔地看着他。
“虽然条件不对，还有点本末倒置，但还是要把应有的步骤补上。”
他向外迈了一步，走到桌子旁边，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接着，他打开了盒子。
一枚银色的戒指，正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在暗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永恒的光辉。
如同宇宙中的一颗星星。
最后，在宋南风面前，付西洲单膝下跪，举起盒子，用最诚挚的声音问道：“宋南风，你愿意嫁给我吗？”
“或者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他笑着补充了一句。
今晚餐厅里的人不多，客人都是隔着几个桌子坐的，为了显得正常一点，付西洲只包了一半的场。不过已经有人发现了付西洲和宋南风这边的动静。
餐厅里开始变热闹，大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求婚哎。”“真的是求婚。”“两个男人耶。”“难怪今晚人那么少。”“好帅啊。”“哇，两个人都这么帅。”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答应他。”
声音的女伴赶忙制止道：“不准起哄。”狠狠拍了旁边的小伙一张掌后，她接着说道：“帅哥，听你自己的。”
听我自己的？
宋南风在心中迟疑道。
然后，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付西洲，缓缓地伸出了左手。
面前的付西洲笑意更深，托起了他的左手。
于是宋南风感受了付西洲指间的温度。恰到好处的温热，从手指一直暖到心口。
他开始有了一丝真实的感觉。
接下来，是冰凉又坚硬的触感。
从指间到指腹再到指根，付西洲将指环戴在了他的中指上。
这一刻，宋南风终于可以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竟然清醒地活在一场付西洲编织的“美梦”里。
周围响起了掌声。围观的客人，还有店里的工作人员，给这一对未婚的情人，送上了祝福。
付西洲站起身，一旁的侍者送上之前准备好的玫瑰。
宋南风依旧坐在椅子上。
付西洲看宋南风这个样子，只觉得好笑。宋南风嘴上说得欢，但在这个最适合拥抱，或者接吻的时候，反而一动不动了。
付西洲微微弯腰，将玫瑰捧到宋南风面前。
宋南风站起来，接过了付西洲的玫瑰花。就像一台用了很多年的电脑一样，卡顿了许久之后，宋南风的程序开始重新运转。
运转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现在好像适合来一个拥抱。
现在就要来一个拥抱。
在某个世界，某个地方，某个时间，曾经有一场地震，或是一场海啸。
天翻地覆，满目疮痍，遍体鳞伤。
人们哭嚎着，哀求着，咒骂着，挣扎着。
然后死去，然后活着。
最后，继续向前走着。
也许永远到不了时间的尽头。
但要是能和你一起倒在去往永恒的路上，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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