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霖雨缓缓直起身，站在倾泻而来的最后夕阳光辉里，任由光芒为她勾勒出一圈模糊而耀眼的轮廓。
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道沉默却不容忽视的屏障，横亘在光明与阴暗的交界处。
李缘风抬起眼，望向逆光而立的少女。
巷口光线太强，刺得他微微眯眼。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那个逆光的轮廓，以及那份与周遭污浊格格不入、近乎莽撞的镇定。
惊愕、审视，以及一丝来不及品明的复杂情绪，在他深邃眼底飞快掠过。
严霖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心微蹙，带着被打扰清净后的不耐烦，声音清凌凌的，像碎冰撞在一起：“吵死了。要打滚远点打，别挡着我回家的路。”
那矮胖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嗤嗤怪笑，露出一口被烟渍荼毒的焦黄牙齿：“哟嗬！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哪儿冒出来的小娘们，还想学人玩英雄救美？”
黏腻猥琐的目光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在她身上来回逡巡，“模样倒挺周正，怎么？看上这小白脸了？想替他出头？”
严霖雨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目光直接越过这三个令人作呕的家伙，落在了李缘风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
巷口的风似乎停滞了一瞬。
她清晰地看到，李缘风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讶异。
但，仅仅是一瞬。
那涟漪便以惊人速度平息，恢复之前的冷冽与深不见底的平静。
只是，在那片平静之下，严霖雨敏锐地捕捉到一种更深的东西——他好像认识她。
严霖雨迎着他审视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带着明显嘲弄的嗤笑。
她抬起手臂，纤细的食指笔直地指向斜上方墙壁某处——那里安装着一个灰扑扑的方形小巧摄像头，外壳上还沾着几点泥渍。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眼睛不需要的话，可以捐了。看见那个了吗？街道办上周刚装上的最新款，高清，带红外夜视功能，还能同步录音。”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针，依次刺过三个混混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你们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包括推搡、勒索、还有那些关于‘富婆’的精彩诽谤，估计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需要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派出所，请片警王叔叔过来调取一下监控录像吗？顺便让他看看，你们几位这是第几次准备进去接受义务教育了？”
其实，她在撒谎。
那个摄像头确实是新的，上周安装时她还好奇地多看两眼。
但昨天路过巷口居委会，她清楚地听到两位大妈抱怨，说这片的监控线路还没铺设好，设备暂时只是摆设，起码还要半个月才能启用。
她更不认识什么“王叔叔”，只是在巷口公告栏的民警联系方式里，随便记下了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姓氏。
眼见那三个混混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黄毛眼神闪烁地抬头去瞅那个摄像头，严霖雨不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她动作利落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拇指划过屏幕，解锁，指尖悬停在拨号盘的数字“1”上，脸上是毫无波澜的镇定：“是自己滚，还是我帮你们拨号，请警察叔叔来带你们滚？选一个。”
她的指尖微微向下用力，屏幕上的“1”字被按亮，仿佛下一秒，那串决定性的号码就会被彻底接通。
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她紧抿，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三个混混飞快交换眼神，之前的嚣张气焰如被针扎破的气球，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欺软怕硬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生存法则。
打架斗殴或许家常便饭，但一旦牵扯到警察和确凿的证据，尤其是可能被记录下来的影像证据，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罚款、拘留案底，都是他们极力想要避免的麻烦。
“你……你他妈少吓唬人！”黄毛青年梗着脖子，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声音里的色厉内荏却暴露无遗，“那玩意儿……那玩意儿说不定就是个空壳子！根本没开！”
“是不是空壳子，试试不就知道了？”严霖雨的手指作势又要按下，屏幕上的“1”旁边，眼看就要出现第二个“1”，“反正我回家也没什么事，正好陪你们等警察来。顺便跟王叔叔好好聊聊，你们刚才敲诈勒索、寻衅滋事，还涉嫌人身攻击和诽谤……哦，对了，我记得治安管理处罚法里，诽谤他人，情节较重的，也是要拘留罚款的。”
她并不太确定诽谤在治安管理处罚里具体如何界定，只是某个昏昏欲睡的午间，法治节目的声音模糊飘进耳朵。
此刻，这个词被她毫不犹豫拿来，当做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效果立竿见影。
三个混混的脸色彻底变了，眼神里的犹豫和退缩再也掩饰不住。
他们本就是欺软怕硬的街溜子，只想捞点小钱，惹上警察和官司，是他们最不愿见到的事情。
眼前这个女生，态度太过镇定，言之凿凿，不像是虚张声势。
“妈的……真他娘触霉头！”矮胖青年低声咒骂，混杂着不甘与怨气，狠狠瞪了李缘风一眼，又扭头剜了严霖雨一眼，“小丫头片子，多管闲事！给老子等着！”
三人骂骂咧咧，脚步杂乱而仓促地朝着巷子的另一个方向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串逐渐远去，虚张声势的咒骂和抱怨。
“操，早知道换条巷子了……”
“真他妈背……”
直到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彻底被巷弄寂静吞没，周围才恢复原样。
只有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城市模糊恒定的喧嚣，缓缓流淌回来。
严霖雨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强烈虚脱感席卷而来。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带着微颤，后知后觉感觉到后背早已沁出黏腻冷汗。
她将手机收回口袋，指尖触及口袋内里，同样是一片湿濡的凉意。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将目光，毫无阻碍地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地站在墙角阴影里的少年。
李缘风也正看着她。
他依旧维持着靠墙的姿势，但紧绷的身体线条已经缓和了许多。
逆着光，她看不清他此刻具体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沉静、锐利，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她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巷口残余的天光，在他身后渲染开一片朦胧而温暖的橘色，而他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俊美而孤寂的雕塑。
那双独特琥珀色眼睛，在明暗交界处，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微光。
严霖雨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又是一记失重的狂跳。
她张了张嘴，干燥唇瓣翕动，想说点什么。
可所有话语都像被无形胶水黏在喉咙深处，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在他那样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甚至可笑。
就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对视中，李缘风忽然动了。
他弯下腰，动作缓慢，带着明显忍耐痛楚的滞涩感，默不作声捡起地上沾满灰尘和脚印的校服外套。
他没有拍打污渍，只是随意搭在臂弯里。
然后，他抬起脚步，向她走来。
一步，两步……
他走出了那片阴暗的角落，踏入了巷口漫溢着最后的霞光之中。
光线瞬间清晰，毫厘毕现地勾勒出他优越的眉骨，挺直鼻梁，和那双因紧抿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
他脸色有些苍白，额角鬓角碎发被汗水浸湿，凌乱黏在皮肤上，平添几分易碎感。
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获救后应有的感激、庆幸或后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近乎冷漠，如同审视猎物般的锐利。
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距离近得严霖雨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混合了阳光的味道，还能看到他校服衬衫领口处，因刚才粗暴推搡而崩掉的纽扣，留下几根孤零零的白色线头。
他比她高很多，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迎上他的视线。
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评估什么。
然后，他薄唇微启，清冽中带着一丝沙哑的嗓音，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那个监控，根本没联网，是个摆设。”
“……”
严霖雨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心脏猛地一沉，像骤然失重，从高空直跌冰冷彻骨的深渊。
脸上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她在撒谎。
那他刚才为什么……为什么不拆穿她？
李缘风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看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写满惊愕的眼睛，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他的肩膀轻轻地擦过了她的校服衣袖，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摩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他没有道谢，没有询问她的名字，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就像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偶然出现在路边的障碍物，被他绕过，然后抛在身后。
严霖雨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身后那逐渐远去的平稳脚步声，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夕阳的余晖，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最终彻底融入了身后开始弥漫的浓重夜色里。
巷口吹来的晚风，忽然带上了一丝凉意，钻进她微敞的领口，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她救了他。
可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琥珀色眼眸里，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场看穿所有伎俩的蹩脚小丑。
所有努力、紧张、急中生智，都变成了供他冷静审视，甚至暗自嘲弄的笑料。
那种刚刚因为“英雄救美”而升腾起的隐秘兴奋感和成就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和一丝……被彻底无视的屈辱。
他甚至连一句最基本的“谢谢”都吝于给予。
严霖雨慢慢地转过身，望向巷子出口的方向。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街灯次第亮起后，晕开的一团团孤寂而昏黄的光晕。
她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再一次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感。
李缘风。
她在心里，无声而用力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仓促又狼狈的“初遇”，与她躲在被窝里，借着手机微光偷看那些青春文学时，潜意识勾勒过的任何一种浪漫可能，都截然不同。
没有巧合，没有心动，没有感激。
那颗被强行投入心湖的石子，形状怪异，棱角尖锐。
它没有漾开美妙涟漪，反而粗暴地搅动了湖底经年沉积的泥沙，与对李缘风这个“意外”的强烈情绪混杂，形成一股混乱、汹涌而危险的暗流。
窒息，愤怒，烦躁，不甘。
但在这所有的负面情绪之下，一种更加尖锐的好奇，与一种被点燃的执拗，如同生命力顽强的毒藤，挣脱了羞愧的土壤，开始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她悸动不安的心脏。
她忽然无比迫切地想知道，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心态——
那个活在众人焦点，连拒绝都冷漠得理所当然的李缘风，和这个在昏暗巷子里被围堵，眼神却像濒死孤狼一样凶狠，能一眼看穿她所有谎言的李缘风，哪一个，才是真的？
夜色如浓墨，彻底笼罩下来，吞没了巷弄，也吞没了少女脸上所有明暗交织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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