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个人，究竟要耗费多少时光？
更何况，她连那人是否会再度转世为人都无从知晓。
或许此生，她是掠过天际的飞鸟，是扎根墙角的野草，纵使曾与无数次她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半分。
行过一座又一座山，渡过一片又一片湖，春来秋往、朝来夕去，她踏遍这世间，直到满头青丝长至脚踝，褪下的蛇皮也快要堆积成冢，还是未曾找到那人的半分踪迹。
马上，她就要两百四十岁了。
秋雨淅沥，白芷安静坐在山中的荒屋中，目光穿过绵密的雨幕，出神地望向那片朦胧的竹林。
“咚——”
钟声从远处传来，在山谷间层层荡开。白芷微微一怔，下意识站起身来。
这深山里……竟还藏着一座寺庙么？
她步入细雨，循着钟声走进密林，沿着青石阶向上，未行多远，便望见一抹朱砂色的檐角自苍翠中若隐若现。
越往上走，古寺的全貌便越清晰，院中人影寥寥，落叶洒了满地。白芷踏入正殿，一股淡淡的檀香迎面而来，青烟缭绕间，观音慈悲垂目。
她凝望那尊观音许久，直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一道平和的声音传来：“施主。”
白芷并未回头，只问道：“菩萨……真会实现人的心愿吗？”
“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她低声重复，眼睫轻颤，终是提起衣摆，跪于蒲团之上，“那心愿，只能许一个吗？”
身后并无应答，她无声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良久，殿中响起极轻的一句：
“菩萨，请保佑她平安喜乐。”
两百六十岁时，她循着缥缈的传说，登上了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只为寻找传说中可识人魂魄的神鸟蛮蛮。
可那位守山人听罢她的来意，只是摇了摇头。她说，神鸟数百年方得一见，上一只早在百十年前被人带走，而新的蛮蛮，至今仍无孕育的迹象。
“这样吗？”
她心中失望，最终也只能道了一声谢，独自离去。
两百七十岁时，海皇大婚，于蓬莱岛宴请天下宾客。白芷登上海上仙山，只见漫山遍野梨花如雪，千百只飞鸟盘旋于苍穹之间，啼鸣清越，缭绕云间。
待人群聚集，为首的飞鸟翩然落地，身形抽条成一位青葱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眉目深邃，笑起来却一派天真烂漫：“诸位客人，请随鱼灵前往迎春殿！”
她在迎春殿中望见被众人簇拥的四海之皇。尊贵的海皇陛下身披华袍，难得笑意盈盈，与她有着同样面容的孪生妹妹佩戴着锋锐华丽的银色羽冠，反而眼眶微红，明艳的面容亦少了惯常的笑意。
一时间，这两个鲛人仿佛调换了性子般。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为何要哭泣呢？
她不明白，放下贺礼后，便离开了迎春殿。
“白芷？”
清冷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她转过头，见身着白裳的女人向她走来：“真的是你啊。”
她微微行了一礼：“季姑娘。”
“这就要走了，不多待会儿吗？”
“不了，”她摇头，“我还有事情要做。”
女人似乎怔了下，才问：“你还在找吗？”
见白芷应声，季泠月抿了抿唇，轻叹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即便寻到了，她也不再是从前的林惊蛰了。”
“我知道。”
“你知道，却还是要找？”
“是。”
季泠月望着她，良久，柔声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的主角是一只狐狸，狐狸入了轮回，饮下忘川之水，前尘尽散，有了崭新的生活。在狐狸眼中，前世与今生早已是两般模样，前世的狐狸与现在的狐狸也不再是同一只狐狸了。她不明白，既然前尘已尽，为何会有人对过去念念不忘，甚至，还要将那些不属于她的情感强压在她身上。
“你觉得，狐狸这么想，是对还是错？”
白芷沉默了会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季泠月望向她，眼底泛起一丝不忍：“她不会再记得你，那些经历与过往，对她而言也不过是陌生人的故事。这样的结果，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白芷的睫毛微微一颤，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一言不发。
季泠月无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季仙师。”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季泠月不禁一怔，她回过头，看向仍立在原地的女人。
白芷垂下眼睛，郑重欠身行了一礼：“多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当年饶我一命，将我交给了她。”白芷低声重复道：“多谢你。”
季泠月眨了下眼，陡然间明白了白芷这声道谢背后的答案，她无奈蹙起眉，啧了声：“倔驴。”
三百岁时，人间改朝换代，连绵战火无休无止，血色逐渐弥漫了整片大陆。
然而仙宗之内，仍是一派静谧。
白芷跪坐于云雾缭绕的山巅，怔然望着苍茫天穹，身后却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云中阙终年雾气缥缈，冷清得近乎出尘，传闻这里离仙人最近，若在此向苍穹祈愿，或许当真可以被神明听见。
所以，当她认出那是昊辰山掌门时，不禁问道：“你为何在此？”
“我与云霄阁代掌门萱玉有要事相商，得空便来这主峰走走。”叶轻君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她身上，“我知道你，小蛇妖，苦寻数十年，到如今还不肯放弃吗？”
白芷眨了下眼，重又回头望向近得仿佛抬手就能触碰的天空：“我不会放弃的。”
“这又是何苦呢？”女人的声音淡得像山间薄雾，“纵使真的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她也不会是从前的模样了，你真正在意的人，早已消失在这世间了。”
“是因为这个，你才放手的吗？”
叶轻君一怔，蹙眉望着她。
“我也知道你，叶掌门。”白芷低声道：“可我与你不一样。”
“你清楚你对她的感情，你的爱与恨皆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你所在意的、执着的，都是那独独一个人，她死了，你的执念便没了归处。可我与你不一样……”她喃喃道，将纠结心中数十年的问题缓缓道出：“我不知道，我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是愧疚吗？是感激吗？或许我只是想知道，为何那时候，她能做出那样的选择。”
那样灿烂如朝阳的人，为何能如此决绝地抛却性命？
“有什么区别？”叶轻君道：“已经没有人能给你答案了。”
白芷沉默了会儿，攥紧膝上的衣摆：“但若不找的话，我的问题，便永远没有归处了。”
她无声吐出一口气，起身从叶轻君身边经过，向山下走去。
“等等。”
她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女人冲她抬起手，掌心卧着一只纸做的青鸟，可细看，那鸟竟有两个头颅，交颈依偎在一起。
“这是？”
“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顿了顿，叶轻君温声道：“好不容易才生出这么一只，可不要弄丢了。”
白芷愕然地接住它：“为什么……”
“大概是我心善吧。”叶轻君弯起眼睛，玩笑般说道：“将你的血滴于其上，它便可带你去寻你心中最为想念之人，倒也能考验一下你的诚心。”
“不。”白芷摇摇头，“为什么它会在你这里？当年在仙山带走它的人，就是你吗？”
叶轻君怔了下，目光下意识掠过她掌中那只青鸟。但最终，她也只是抿唇笑了笑，转身离去，随意摆了摆手，声音飘散在风中：“走了，小蛇妖，希望下次见时，你能得偿所愿。”
白芷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垂首凝视掌心沉睡的青鸟。她迟疑着划破食指，一滴鲜红的血珠如红玉坠落在青鸟的额间，瞬间沿着纸面的纹路蔓延，染红了其中一颗头颅。
下一瞬，青鸟周身泛起奇异微光，纸页般单薄的身躯竟逐渐舒展开来，粗糙的纸皮如蜕壳般层层剥落，取而代之的是覆满全身的华丽翎羽。
随着身形逐渐放大，它昂首抖擞，眼眸明亮，俨然化作一只通灵的神鸟。
心中最为思念之人吗？
白芷眨了下眼，手臂一扬，神鸟振翅而飞、掠向长空，羽翼掀起清风，拂动起她的长发。
惊蛰，惊蛰。
秋去冬来，年关过后，春日悄至，万物复苏。
在冰雪消融之时，昊辰山潜云峰来了两位客人。
白芷站在亭中，向外面伸出手，柔声道：“来，不要怕，见一见这位前辈。”
叶轻君放下茶盏，饶有兴趣地顺着她的手望去，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小小的影子才慢吞吞挪了进来，很快又躲到白芷身后，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她。
她唇角微弯：“这是？”
“惊蛰。”白芷低下头，温声哄道：“别怕，以后，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很久呢。”
小姑娘闻言，猛地睁大眼睛，泪水瞬间涌了上来：“你……你不要我了吗？”
“怎么会呢？只是这里更适合你，这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在白芷的叙述中，叶轻君逐渐知晓了女孩的身世。
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流落街头。战乱突起时，她重伤濒死，被扔进了乱葬岗里，若不是白芷及时赶到，把她从死人堆里挖出来，只怕已经一命呜呼了。
说到这儿，白芷轻轻叹了声：“我明明向菩萨许过愿的。”
惊蛰懵懂地抬起头望着她，小手紧紧攥着她的手指。
叶轻君嗯了声：“你想让她留在这里吗？”
白芷点点头：“这几个月，我已经将她的身体照养好了，可她是个人类，日日与我待在一起总不是什么好事。我看过了，她有灵根，虽不知是什么灵根，但你们昊辰山，不是有灵根就能收吗？所以……”
“所以，就带她来了。”叶轻君站起身来，向她走去，“让我瞧瞧。”
女孩却抖了下，抵触地往白芷身后缩。
白芷一怔，忙冲叶轻君露出一个歉意的笑，随即蹲下身子，耐心说道：“这位前辈是很好很好的人，别怕，你以后跟着她……”
“我不要！”惊蛰哽咽道：“我不要跟着别人，我就要你！”
白芷叹了口气：“你忘了我跟你说的吗？我是个可怕的大妖怪。”
“那……那你把我吃了吧！”
白芷一噎：“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这里有很多你的同龄人，你在这里长大会过得很好……”
“我才不管过得好不好，”惊蛰睫毛颤抖，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是你救的我，你明明说，会……会一直陪着我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白芷抿紧唇，喉间像堵了团棉絮，一时竟无言以对。这时，叶轻君忽然低笑出声，打破了僵局：“那若是白芷也一起留下呢？”
女孩一怔，泪眼朦胧地看向她，抽噎道：“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叶轻君微微弯腰，点了下她的脑门，“谁叫我这里地方大，人、妖、魔都有落脚处，再多住一个妖怪，也算不得什么。”
说完，她转向白芷：“你意下如何？”
白芷愣愣瞧着她，睫毛一颤，眼尾竟悄然红了：“谢谢，谢谢你。”
“哎，也不是白住的。”叶轻君直起身子，语调轻松，“往后百兽之森的安防就交给你了，如何？”
“好。”白芷擦了擦眼睛，牵着女孩，冲面前的女人深深行了一礼，“谢谢叶掌门。”
“不必客气，”叶轻君摇摇头，“你不是还有问题想问她吗？”
白芷一怔，低头看向身边的女孩。
那个问题，也许现在无法开口询问，也许，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不会有答案……
但没关系，她数十年漂泊寻觅的脚步，终于在此刻有了归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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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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