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05分出门,能和他相遇。这时他刚回来,叮叮当当地摆弄他一串钥匙,从中困难找出能打开房门的那一把,听下楼脚步声,他会扭过头,并不抬起,只以低位点至更低处做招呼和友好示意。起初模仿,后来大胆同他讲话,无非是,早啊,才下班呀,楼下张告水电缴费单,记得缴费,如此种种。有次冒昧问了,你家有没有扳手?他拿着扳手上楼,修理水龙头。事后会回想,每日7点05分,他是不是也在等她呢?有时是等不到他的,不慌忙,在楼下抽支烟,还是等不到,再悻悻上班去,但一颗心终日浮在胸口,人陷在工位里,灵魂却飘出去,飘到屋门口,静静守着,仿佛他一归家自己便能知道。
有时他几日不归家,为他清理门口的广告纸。不在楼下抽烟了,没有垃圾桶,抽太多,还要自己集烟头。
果然是爱上他了,至少是喜欢上他,即使他一看便知是个危险人物。从同学到同事,不乏人追,无一喜欢,偏偏爱上他。但拿点心理分析来审视吧,可爱就是爱,爱不会仓皇逃跑。
拖着一身伤,他终于回来了,在7点05分。下楼,他听见脚步声,点头示意,等待她闲聊的句子。等到的只是近又远的脚步声,她从他身边走过,再下十级台阶。忽然她转头,对上他低垂而追随而哀伤的眼睛,她为爱心软了,低低说一句:“回来了。”
“嗯。”他轻轻点头,“回来了。”
明明见他拎着绷带,下班时买多一份伤药给他。放在门口,转身离开,又折返,敲响他房门。
一秒便开了。
她将伤药郑重交到他手中,他道感谢。
彼此乖傻,不知如何近一步。
他改为早上7点05分出门了,跟着她走一段,走出小区,走上大路,走进离公交站最近的一间小商店。不为买什么,买两瓶矿泉水,如果公交车还没来,他走到她身边,用瓶体碰碰她手臂,无言递给她一瓶,如果公交车来了,他带两瓶矿泉水回家。
公交车总在他送完水之后来。
她几次看他抗桶装水上楼。
“要我帮你吗?”他问她。
她摇头,“我家没有饮水机。”
为什么没装饮水机,因为即使有人把桶装水放在她门口,她都很难把桶装水移到饮水机上去。但她好希望家里有一台饮水机啊,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只是有饮水机在,这个家才好像属于她。那个周末她家里多出一台饮水机,他说,水喝完了就告诉他,他会来帮她换。
为能快点见到他,她总想在一日之间将水放空。
每次他来,她不好意思留他吃饭。中午吃便当,她自己只做方便面一类的食物,偶尔在小饭馆打包一饭一菜,偶尔只打包一饭,她会用小锅烫点青菜,米饭利润薄,久而久之老板不愿意卖给她,后来她也不去买了。每次他来,她都想留他吃饭,于是她说:“我们出去吃吧。”
他们坐在夏夜露天的塑胶凳上,手边摆一瓶冰啤酒,和两只杯子,都不怎么喝,也都不怎么说话,默默低头吃饭,好像两个拼桌的人。有个醉鬼险些倚到她身上,他及时起身挡住。她想,若是有阵风来,他都起身帮她挡一挡吧。
她享受夏夜。
回去时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在前他在后——像来时那样。她频频回头,假装张望来往车辆,其实在看他。路过卖水果的小摊,她蹲下挑了几个苹果,回到她门口时她又从精心挑选的苹果中再精心挑出几个拿给他,他抱着她给的苹果送她上楼。那晚她第一次笑了。
她拿了煮鸡蛋和银戒指给他,在她看到他脸上又有伤的时候。她说,把银戒指塞进煮鸡蛋里,在脸上滚一滚,颜色会很快消掉。其实她也有银吊坠呀,这只银戒指是她唯一一只戒指,为什么给他这个呢?他接了,隔日还给她,银戒指没有变黑,甚至更亮了,她想象着他用牙刷蘸着牙膏一点点耍净它。
楼下有小孩玩弹弓,她家的玻璃被打碎了,他上来帮她换。她说,你晚上在工作所以不知道,我这几天提心吊胆,都要怕死了,会有声音顺着管道爬上来,我总担心发出声音的人会爬进我家,我睡不着,拼命装睡。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来看她,像是要说点什么,却没说。她也看着他,半晌,她起身去给他倒水了。
几天后她再没听到顺着管道向上爬的声音。
同事送她茶叶,她不喝,问他喝不喝,他不喝,索性来做茶叶蛋。她家的锅太小,她第一次进他家。他们煮了很大一锅锅白水蛋,再在餐桌上用勺背一颗颗给它们敲出裂纹。我这颗敲得很漂亮吧,她每敲几颗就展示一颗给他看。嗯,很漂亮,他总是这样回应。鸡蛋又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呢,却没觉得他是在敷衍。最终做了太多茶叶蛋,往后不想见。
他们去爬了一次山。有猴子表演,他们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遇到难走的路,他牵住她的手。休息时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喝汽水。
“我开大车。”他说,“在夜里。”
“很辛苦吧。”她说,“开大车。”
他点点头,“很辛苦。”
她问他:“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呢?”
“没有。”他笑了,他笑着看向她,“虽然辛苦,我没想过换工作。”
“真好啊。”她伸了伸胳膊,感叹道,“这样。”
“是啊。”他附和,“真好啊,这样。”
爬完山他们去吃了烤肉。她和他说了她的事。她不和家人联系了,毕业后找了一个没有亲戚的城市生活。太多小孩了,她说,那一代人,所以亲戚很多,不想给他们知道我的事,找一个没有他们存在的城市真是困难,好在找到了,一个人也没有觉得孤单过,反而很自在,有许多阶段性的朋友,在养宠物,鱼缸里的那几条鱼,养了很久了,活得很健康,目前为止,一切事,与其说幸福,不妨说是平淡,很平淡,在很平淡地生活着。
他静静听着她讲话。她执意要他参与进来,她问:“难道你不要问:‘平淡不也是件好事吗?’”
他却只是摇头。
他们坐出租车回家。等红绿灯的间隙她落下车窗,问街边小贩:“樱桃甜吗?”
小贩递给她两个,她分给他一个,她说,这是坐公交车经历不到的。吃樱桃的时候红灯灭了,绿灯亮起来。出租车行过路口,他们下车,再等新一轮的红绿灯变幻。红灯灭了,绿灯亮起来,他们走回卖水果的小摊,买了一斤樱桃。
“虽然不会孤单。”她说,“但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他一手拎着樱桃,一手握住她的手。
她又几天不见他,大概是去了外省。他回来后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不很精彩,全为了看电影而去看。她朦胧着这是约会而快乐,又无聊地发起呆。爆米花挡在中间,她没有吃,他没有吃。他察觉她的心不在焉,电影没散场就和她离开了。他们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回家了。
他又几天不见她,可能是出差了。她不见他,这是平常事,他不见她,这是罕事。他靠在门板上等脚步声,每每听到便从猫眼看出去。不是,不是,不是。他下楼抽烟,有颗玻璃珠砸在他脚边,他低头看,认出那是从鱼缸里捞出来的,他抬起头,看见她向他招招手。
说来有够丢人的,她盘腿在沙发上看书,腿麻了,站起来便踉跄摔倒,扭伤脚踝。当即肿了,疼得差点晕过去,不敢乱动,冰了一瓶矿泉水做冷敷,除此之外却没有别的医护。
怪不得不见她,她总不能一级一级跳下台阶,再叩响他的门,说她的脚扭伤了。倘若能做到这一步,这一步也不必做。
“伤到筋了。”他说,“好在没有伤到骨头,但要静养。”
“不要笑话我。”她说,“这种糗事,本来也不喜欢给别人知道。”
听了她的话,他本无表情的脸却露出笑了。
他帮她用绷带缠了,又帮她垫高脚。他问她想吃什么,他给她做,她才知道他会做饭。
“我想吃西红柿炒鸡蛋。”她说,“我想吃酸一点甜一点的那种。”
他在她家做了几餐饭,又在自己家做了几餐饭带上来陪她一起吃,又把她背去自己家照顾。想来荒诞,他竟然说出口,她竟然点头答应。他背她的动作很小心,即使他力气够用,他的每一步都很慢很稳。突然他将身一晃,她惊呼着搂紧他的脖子。她听见他轻微的笑,于是知道他是在逗她。
他走得更慢了,她搂得更紧了。她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如果楼梯是双数,会触霉运。还好这栋楼的台阶是单数的。看房的第一天我就数过了。我从一楼爬到顶楼,每一层都数过了。”
他说:“你数了,我就不用数了。”
他又说:“其实我不信这些的。”
他也把她的金鱼搬下来照顾。她和她的金鱼发现他早上五点就回家了。她和她的金鱼还发现他几乎不睡觉。回来后他先是做饭,她从来不吃早饭,在他的照看下,她渐渐开始吃早饭了。等她起床,他抱她到客厅,打开电视后就开始收拾卫生,她把家钥匙给他了,所以买菜前他会先上楼一趟,拿点她的东西下来,顺便打扫一下她的屋子。午饭后她会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他也不回房间,只把电视调成静音。等她醒了,他洗水果,给她按腿。因为他出门早,她四点就吃晚饭,五点就洗漱了,他在床头放了水,她从来不喝,是怕起夜。帮她洗完,他就去工作。
他每天都回来。
人在病中往往产生依赖心理,半夜醒来她时常会哭。她劝自己睡过去,等到天亮,她就能见到他了。哭完却再也睡不着,睁眼听见开门声,她挣扎着下床。
他在她摔跤之前抱住她。
他说:“我在呢,没事没事。”
他又说:“等天气好的时候,我扶你出去走走。”
她说:“我不想住在这里了,我想搬家。”
“好啊。”他没多做犹豫,“你脚伤好了,我们就搬家。”
“我来数台阶。”他继续说,“单数的,我记得。我数了,你就不用数了。”
她抱着他哭了。
回公司销假,同事提起曾按她留的地址去探她,结果是一个男人开的门,还说她不在。
“哦。”她没什么表情,声音也让人听不出语气,“我搬家了。”
他们同居,养一只小狗。他依旧晚出早归,她依旧早出晚归,他们在五点到七点间温存。偶尔他也在家里猫两天,恰好赶上她休息,他们出去玩,去海边,玩得晚了,离家远了,就在外面过夜。他身上好多伤,深一道浅一道,外行人也知那是新伤叠旧伤。他不说,他的事她不过问。他们计划结婚,首先他要结束现在这份工作,他承诺他很快能换份工作。他说他攒了点钱,买戒指,办婚礼,之后他们或许可以换一个城市生活,反正这里他们都住腻了。
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但这是真的吗?
那天他们在沙发上接吻了。忘记起因,电视机里的人在唱歌,窗外有飞机经过。她脱掉他的上衣,看见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急切想说些什么。可他最终只是低声说:“不要怕我,我不是坏人来着。”
晚些时候他们聊起搬家的事,他说他有一件很危险的事要去做,如果他能活下来,他一定回来找她,然后他们就搬家。他说他知道自己这样讲很自私,十天,如果十天他还不回来,她就忘了他。
她没问他可不可以不去,她躺在他怀里,她说,你不如留一封信给我。
他笑了。她说,对嘛,不要总是苦这一张脸,事情还没那么坏。
他们说了很多话,有意义的,无意义的,真的,假的,许许多多。终于她累了,在他怀里睡着。他的胸膛像缆车,风一吹,有摇摇晃晃的感觉。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和他一起离开了,她顶替任务中一个缺席女孩的位置,他们装作不相识而经历很多事。她见到几个大人物,两个,三个,其中一个搂抱住她,而他跟在身后。他们穿过大厅,她心想,快了,快了,她的耳朵有嗡鸣。
梦戛然而止。
梦没做完。
醒来后是白天,他不在身边,也没留纸条给她。
她回公司销假,十天后住回楼上。
某天下班,她看见墙体外有一个大大的拆字。
她是最后几户搬走的。
新家的楼梯数了,自己数的,是单数。她跟着拉行李的货车一起去新家。
货车开出去一段,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一个男人走进大楼。她看了一眼车上的电子钟,是7点05分。
她不由分说地跳下车,在地上滚了几圈,手脚并用爬起来,拼命向楼上跑去。
但楼道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一切好如幻梦。
腿上很凉,她低头,看见是膝盖磕破了,血留下来。
还有手臂,还有后背。
她落寞走下楼去。突然,她好似被击中,反反复复在一层楼梯走了几遍。是十四级。
她想起那天,其实她醒了,在他离开的时候。她追他到楼下,两两相望。除去她眼中的眼泪,多是一对陌生人。
她小声说:“你一定要回来。”
他没讲话,低头离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