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凉,秋雨也倏地跟着多了,一茬接着一茬,跟永远不想停止一样。积蓄已久的寒冷空气从北方长驱南下,莲花镇恰处于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带,寒潮一来无可阻挡,仅一晚温差即可超过十多度。
特别是乡下还没有暖气地热这种高级的取暖工具,连带着陈璟的大腿和肋骨又一年地开始周而复始地阵阵作痛。
安眠药他自从落下终身残疾后再也不敢吃了,止痛药也只敢吃克制地吞一两粒,于是大多数时间里还是只能由他一人独自忍耐所有。
于是从某天起,陈璟为了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就经常半夜开灯翻看教资材料。是的,陈璟准备报考明年上半年的教资。
有时灯一亮就是一宿。
邹美英起的早,偶尔看到陈璟凌晨还开着灯就总是忍不住进来训他,因为家里的电费一直都是她交的。
陈璟给她钱,她也不要,就是硬要管着陈璟不能浪费电不能多用电。
陈璟被她抓到后肯定就会关灯,但只要抓不到还是照样开。
但十月底,陈璟在他的书桌上意外发现了两套很厚很厚的毛衣毛裤,还有高度不一的毛线鞋,做工马马虎虎,比起曾经见过摸过的甚至可以说是粗糙,但穿在身上特别暖和,应该是邹美英亲手缝制的。
陈璟还知道,除了他有,邹美英也给陈大兵做了一身。只有她自己没有。
要是问,理由肯定是她的衣服够穿。陈璟对这个别扭的母亲向来没有办法,只能给她默默添了一床电热毯。
其实,陈璟自打回到河头村后就没出门买过衣服,身上穿的、换洗的都是邹美英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然后塞进他的柜子里,有的很新,有的又不那么新,但也不至于像小时候那样在隐蔽角落里突然多了几个补丁。
陈璟没问太多,也不介意穿别人穿过的衣服,只要洗干净就行。
鞋子就更随便了。不管新旧,陈璟只要把邹美英特意做的几双鞋垫子塞进去,一双合脚的、让他走起路来看起来不别扭不奇怪的好鞋子就这么创造出来了。
多亏了这些东西,陈璟也可以更加专心地备考教师资格证。
虽然他以后不一定要一直当老师,虽然他现在也不清楚要去哪要做什么,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去当教师也算是比较可取的出路了。
就算他有S大的毕业证和学位证,但跨行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积累,绝非靠着名校牌子轻松越过壁垒。
转码,他年纪大了估计刚能上手就得被清退,转医或者转其他专业性学科,年纪虽然相较而言可能没那么多限制,但时间和金钱的成本都很高,他付不起。
唯独教师,工作内容他可以轻松上手,甚至已经有不少经验了,只是资格证书还需要花段时间准备。
而且等他顺利考下来了,他就打算马不停蹄地接着考教师编制,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河头村小学数学老师的岗位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陈璟不是个喜欢事前张扬的人,学校里知道他计划的人只有校长刘文柯。可能是因为觉得陈璟决心待下来了,刘校长每次看他都笑眯眯的,甚至还私下给他送了几套全新的模拟卷,据说是她女儿大学时剩下的。陈璟很感谢。
一月笔试报名完。三月才正式考试。
陈璟做了大半年的题,终于在寒假期间有大把时间整理错题了。
时间一晃,又到了春节。
这是陈璟自打成年后在河头村过的第三个春节。
王安旭邀请他正月去他家一趟。自打那天说开以后,王安旭倒也没再提相亲的事情,陈璟对他的抵抗情绪也从最开始的高涨逐渐平息下来了。
拜年这事,陈璟应下了,他还提前买好了红包和上门需要送的礼品。
他们家在河头村没有需要走动的亲戚,王安旭家算是唯一一个。陈璟还在默默考虑要不要把邹美英也带出去转转,见见新人。
除夕那晚十一点突然下了一场雪,不怎么大。但到大年初一的钟声敲响,倏地停了。
陈璟觉得这场雪很有意思,也很有缘。
老话常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得是多盛大的一年啊。
于是,陈璟打开手电筒,悄悄在雪停时走到院子里,用小碗装了一碗没来得及融化的雪放在客厅中央的黑白全家福照片前。
清晨,邹美英似乎把那碗雪端出去倒了,人也不见了。陈璟没多想,独自待在厨房里低头处理年夜饭留下的食材,这时大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很是急促。
不知道为什么,陈璟刚打开门前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
刘文柯站在门口,冷空气冻的她脸色发白,但因为跑的很快她的脸颊迅速充血,显得一块红一块白的有些滑稽:“陈璟,你妈把学校烧了!你快点帮忙救火啊!”
轰——
陈璟一瞬间感觉天崩地裂,大脑空白到像整个世界的积雪都灌进了他的身体里,又凉又疼。
他要不是扶着门,说不定会在校长说完的那一刻腿软地摔下去。
怎么一到过年就出事?!
前一年冰雹塌房骨折,去年邹美英落水高烧住院,今年又,又,又——哎!
陈璟连围裙都来不及脱就披上羽绒服坐上校长的电动车去了学校。还没到校门口,滚滚的浓烟就已经冲天,橡胶和塑料烧焦的味道恶心的人想反胃。
周围吸引了一大片人。
有人慌乱大喊,“怎么办,怎么办?”
大年初一就出这种事情,没有人可以保持镇定。都在慌张地大喊水啊桶啊在哪里。“这火多大啊,里面还有个疯子,你们就算有勇气冲进去不怕被疯子嫉恨上吗?”“那灭不了火吗?继续烧下去,别说学校了,我们家也得没啊。”
然后就有老人听到这话,蓦地坐地上大声哭了出来,“我的房子啊,我儿子新盖不到一年的房子啊。”“没了房子我一把老骨头去哪里住啊!!”
场面实在太混乱了。老人哭,不懂事的小孩也跟着哭。大人彻底乱了阵脚,一会儿搀扶老人,一会儿又去哄拍小孩,忙的连救火都顾不上了。
陈璟离开人群,迅速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拨打了119和110,精准报出位置后他就抓起保安亭门口的灭火器冲进学校。
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只有一层楼高的教师专用楼前,陈璟终于看到了一大早就消失的人影。
橙黄的火焰吞噬了办公室的墙壁,浓烟是从窗户流出的,屋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
女人穿着空荡荡的一件旧棉服,手里拿着燃烧的火棍,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身边有两个成年人在阻拦,结果邹美英就拿两根火棍七歪八扭地扫过去。
她身材瘦小但却灵活,力气也大,成年人笨重又怀着害怕之意生怕伤到自己,被点着几次外套围巾后就赶紧往后退扑火,后面再也不敢上前了。于是几个人就这么僵持不下。
见到陈璟来了,两个男子退后一步。
陈璟全身冰凉,手里的灭火器罐子也冰凉。他看着邹美英,很努力地扯起嘴角,尽力让自己看上去温和一些:“妈,你没事烧学校做什么啊?学校又没伤害你,是吧?”
邹美英:“有人诅咒你爸死!”
陈璟:“谁?”
邹美英指着陈璟身后的人,“就是她!”
陈璟回过头,看到了——
校长脸色发白,但还是顶着邹美英仇恨的眼神走过来。
头发微白的中年女人身上的棉服被跑的歪歪扭扭,好像把整个身体扭成了一团破旧的棉花。
沉重的歉意都快把她的头径直给压到雪地里了,抬都抬不起来,但刘文柯还是颤抖地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妈她会这么做,我只是想劝她走……走出来。”
她说:“陈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早上来学校拿东西,恰好看到你妈托着一只小碗在操场上找你爸爸,地上这么滑,天气还这么冷,我怕她被冻到或者滑倒受伤就惨了,就喊着让她快点回家别找了。她不听,我就拽她想送她回去,然后她咬我——咬我,我这人嘛急了就忍不住说,说,陈一平已经死了……”
陈璟闭了闭眼,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虚幻而朦胧。
那段被河水淹没了二十三年的陈年旧事,再次被湿漉漉地打捞出来,曝在阳光下,晒的邹美英鲜血直流痛不欲生。
他明白了。
他,真的,明白了。
邹美英两眼猩红,死死拽着木棍,火光像是从棍子燃烧到了眼睛,令人分不清楚究竟是怨恨还是愤怒。
说话间,她突然捡起地上一个烂掉的保温杯狠狠地砸过去。
砰地一声!水杯炸开在校长脚边,周围的人都被邹美英吓到了,越躲越远,越退越后。谁都没想到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太太居然会如此凶神恶煞,漠视人命和法律。
邹美英不顾一切地伸长血红的脖子,大声喊道:“小兵,你快点去帮我打她,打那个恶毒的女人,她居然敢咒你爸死了,我呸,就算是我死了她死了,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大兵都不会死的!!!”
陈璟没有动,只是睁开眼,麻木地看着她。
果然,过了一会儿,邹美英很快就把火棍转向了他,“草,老娘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别人咒你爹死围攻你娘,你居然还在那里看着,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读了点书就以为自己无法无天了啊!老娘今天不打死你,都愧对你爹这么多年为你挣学费的苦!”
一个火焰砸了过来,陈璟迅速往旁边躲。手里沉重的灭火器也趁机甩开了。
这里的火太大了,他一个人是灭不掉的。
第二把火焰又来了,陈璟往左侧侧了下身。
周围人也没料到陈璟居然拉不住也劝不住他妈,急匆匆地开始往外面逃。
陈璟看了几眼,又往更近的地方走了几步。
于是陈璟开始有目的性地绕着邹美英转,邹美英被他吸足了仇恨,边骂边摸东西砸他。
等到办公楼前没人了,陈璟才开始往学校外面跑。
嘀哩嘀哩嘀哩嘀哩。
火警终于来了,救护车也是。陈璟看到那一身身橙黄色的制服时,心里猛然一喜。
但紧接着突然眼前一黑——等到眼前好不容易恢复清明时,后背忽然一烫,陈璟什么都看不见,只在身子扑到地上漫长而迟缓的间隙里发现——火警们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担忧。
邹美英的火棍终于砸中了陈璟。
黑烟滚起,紧接着橘色的小火苗蹿起来了,当着一百多号人的面迅速爬上了陈璟的肩膀。
火焰把陈璟的羽绒服点燃了。
不要刺激有精神病史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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