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庄氏家主庄芜在书房看账本，四下寂静无声，妻儿都睡了。然而，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却打破了祥和，亲信在门外急切道：“老爷，林家一家钱财全部被劫，本家没留一个活口，消息说是玉川那边的潇湘阁所为！”
“什么？”庄芜一惊，“你进来说话。什么时候的事？”
亲信进来后紧掩上门，“就是今夜。不止林家，好几家妖族开的商铺都被抢了个干净，其中的大门大户都被灭口，说是要‘除魔卫道’。镇守玉川的连将军刚遇上潇湘阁的人，但恐怕拖不了多久。”
“怎会如此……”
庄芜知晓做生意需要人情，一向极为重视收集各路消息。他抚须一想，“潇湘阁，潇湘阁。他们有时也收我们的礼，近来人族与妖族也算是相安无事，为何突然发难？况且还劫财灭口，难道是与灵剑宗的龃龉……”
灵剑宗与潇湘阁为邻，灵剑宗声望太盛，潇湘阁虽然有几位老祖坐镇，但已经是连弟子都难以收到的窘况。上月，两派就地盘划分开了个不欢而散的宴席。席上潇湘阁的人顾及本门入不敷出，巧舌如簧，多得了不少土地。阁主虽称日后要登门送礼来赔罪，但梁子已然结下。庄芜本来并不以为这事与妖族有关，当时只是看过了便罢了。
“他们是在哪里遇上的？”庄芜问。
“洛川与忧河的汇口。”亲信道。
“虽不知会不会对我们下手……但离这里已经不远。连将军并非玉川所出，恐怕不会尽心尽力。你先去将夫人和少爷小姐叫起来，派好手护送去诛仙塔，沿途提醒墨家、金家、王家。剩余的护卫都去正堂！”
诛仙塔是历代魔君在妖魔界四处设置并加固的石塔，可以庇护进入其中的妖魔，抵御修士。
灯火盏盏亮起，奴仆守卫急匆匆地穿行在庄府之中，院落里的人很快多了起来。庄守青从睡梦中被仆从叫醒，只来得及拿上剑，就被引到后门和一众女眷汇合。
从家人和奴仆们的只言片语里，他猜到了大致的来龙去脉，知晓现在情势危急，没有展露出一丝慌乱，还帮着安抚其他兄弟姐妹。一行人从后门小道里悄悄离去。
却说庄芜这边，刚把守卫安排好，还未松一口气，大门便被叩响。门童战战兢兢地打开门，入眼的便是几个须发皆白，道袍和剑鞘沾血的修士，不是潇湘阁之人还能是谁。
庄芜余光看到那些血迹，笑吟吟地迎上去，“几位仙长深夜来访寒舍，不知有什么庄某可以效劳的？”
他这时心里已做好准备。虽然是几百年打下的基业，但他们木妖寿命悠久，成长不易，妖比钱财重要。若是只要钱财，他当拱手相让。
潇湘阁为首一人名叫萧琅，乃是潇湘阁大长老，他也笑道：“你既要献殷勤，不如先请我与几位师弟进府？”
庄芜认得他的长相，心道恐怕是求不来支援了。庄家说破天了也就是个做生意的，如何能结识能打赢萧琅的妖魔？就算是有，他们也报答不起，人家何苦来救呢。潇湘阁必定是算准了这一片全是软柿子。
他道：“……仙长说的是。请。”
到了正堂，萧琅毫不客气地坐在首座，“我等为护佑玉川沿岸百姓，数日猎妖，盘缠已不太够。庄府家大业大，不如赠予我等几件宝贝。”
四周站满守卫，却寂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庄芜的声音，“仙长请说，若是庄府有……”
潇湘阁的另一位长老径直念起来，“这第一件宝贝，是地魔和千年妖物魂魄和皇天殿灵芝所炼的仙丹，要能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第二件，天魔骨、天魔血所锻的仙剑，要能削铁如泥，震慑妖魔。第三件，真龙鳞、穷奇皮做成的甲胄，要能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最后，再要黄金百两，白银万两。如何，你有吗？”
庄芜沉默片刻，拱手道：“仙长所言前三件皆是神物，恐怕当今魔君手中也不能齐备。但黄金百两，白银万两，庄府有之。”
“哼，说来说去，也没有什么宝贝，师父，我们……”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潇湘阁弟子嚷道。
“莫急。”萧琅道：“钱不是什么稀罕物。庄家主拿不出宝贝，准备用什么替代？”
一位庄府的门客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若是真要那样的宝贝，为何不去皇天殿向魔君讨要，却来为难我们这些行商的普通妖魔！你们潇湘阁——”
话音未落，青光一闪，那门客的头颅已掉下地上，头身变回一截流血的阴沉木。
庄府的守卫立即亮出刀枪剑戟来，他们要不就是庄氏的旁系，要不就是受过庄家的恩情，自是不会在强敌面前退却。庄芜见到百年的好友就这么死了，心中深深地一寒，正要开口，后门却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是庄家的妇孺和守卫们。他们已经避开了大路，没想到潇湘阁专门安排人马等在密林里，一群妖里大半中了迷药，剩下的也已经全被绳索捆起来动弹不得，嘴巴里塞着布团。几个孩子和庄夫人专门押在前面，走到院落里。
庄守青也吸进了些迷药，虽然头晕脑胀，但仍恨恨地瞪着潇湘阁的人。
庄芜脸色一白，险些晕过去。如今他已经是晚年，却不得不看着妻子儿女和手下身陷险境，命不久矣。
“看来庄家主嘴上客气，实际上却防备我们得紧。”萧琅冷笑道：“这府库还是我们自己找的好。墨儿，你……”
“慢着！”庄芜却打断他，神情平静地拱手，“庄家的府库在地下，若几位仙长自行寻找，恐怕浪费许多时间。不如由庄某带路。”
“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耍什么花招？”刚才的年轻门徒嚷道。
“只庄某一妖领各位前去，绝无守卫跟随。若是耍什么花招，庄某自己也跑不了。”
萧琅瞧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点头，“好，那你就带我们去。”
庄芜和潇湘阁为首的几人离去后，院落里便只剩下尖锐的蝉鸣和隐约的抽泣声。庄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只妖不担心庄芜的安危。
就在这六月飞雪的阴郁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后，几声巨响猛然从地下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留下来的潇湘阁的人本就昏昏欲睡，猝不及防让几只妖用法力挣开了束缚。他们本就视妖魔性命如草芥，便直接控制着佩剑去追，一旦追上便是穿心而过。
庄家的妖奋力挣扎起来，要去护自己的兄弟姐妹或是父母孩子，局面乱作一团，凄厉的嚎叫顿时响彻院落。
他们都知道，府库的机关已被触发。那机关或许只能留下几个修士的性命，可庄芜却必然走不出来了。
看守庄守青的修士并未放松束缚，他没来得及跑，亲眼看着那几把飞剑如同勾魂链一样瞬息间夺去了亲人的性命。他头脑一片空白，眼泪下意识地淌下，体内法力爆发，身体扑上去，护住了离他最近的母亲——
飞剑直直地朝他刺下，却停在了离他二尺远的地方，无论如何都落不下去。
“咔嚓”几声，他脖颈上长命锁里的红翡碎裂，几乎要焚尽一切的妖异红芒大盛，面前的几个修士直接化作黑灰，离得近的修士身上也腾起红得骇人的火焰，烧得他们在地上嚎叫打滚，其余的修士也吓破了胆，“天、天魔！是天魔的法术！”
庄守青这才反应过来，脑中红影一闪而过。
“夫人，少爷小姐，快跑！！”
守卫们虽然不知晓这火焰从何而来，却反应极快，和元气大伤的修士们拼起命。
刚和母亲还有姐妹跑出院落，庄守青便听到母亲的声音，“青儿，修士到处都是，我们跑不出多远，你快和燕儿宛儿躲进地窖，那里有阵法！娘去找你其他的姐妹们，快去！”
“娘，不要！”
他和两姐妹哭喊着，庄文氏已不忍心再回头。
母亲留给庄守青最后的印象，是腾起的火焰映衬下的一道扭曲的本该温暖坚实的背影。
他和两姐妹跑到地窖入口，刚躲进去触发阵法，就听到修士们的破口大骂，“这些该死的妖魔，害了多少人，偏又像虫蚁一样杀不完。几位师弟都被那老贼连累死在府库，好在师祖没事，非得把那些妖崽子抓出来杀干净不可！”
三个孩子瑟瑟发抖，紧紧依偎在一起。
喊声、叫声不绝于耳，但时间愈久，这些声响就愈少，而修士的声音则愈多，愈清晰。萧琅的声音响起：“那火好生诡异。你们看清楚是谁放的了吗？”
“是个小崽子的法器放出来的。几块碎玉却能放出那样的火，师祖，我们会不会惹上了……”
萧琅断然道：“不可能。我算准了时机，妖魔界一两只愿意伸援手的天魔都在闭关，就算是感应到了，也难以赶过来。事成之后，我们回到玉川对岸，并入灵剑宗，便是魔君也不敢轻易动手。你们这就把地窖破开，务必要这窝木妖不剩活口，不留话柄。”
在听到“赶不过来”时，庄守青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无论是他，还是两姐妹，此时此刻都哭不出声，只是绝望地看着地窖的入口透出一丝光亮。又是一个时辰，阵法解除，他们被拉上来。
他脖颈间的玉托还残留着炽热的法力，萧琅认出后，打算先套些话再杀。他被施术，在椅子上僵直地坐着，看见从小便一同玩耍，唤过他无数声“弟弟”的两个姐姐软软地倒在地上，变成两截黯淡的藤蔓。
眼泪无声地淌下，而仇人近在咫尺。
男孩浑身哆嗦，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过度的仇恨。他可以开口，却说不出话。爹，娘，为什么会这样？爹，娘？只是一夜之间，就只剩他了。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牙齿打战地道：“我……我要杀了你们……你们这些修道的畜牲……我要杀了你们……”
萧琅已经明白刚才的火属于谁，决定尽快离开。他淡漠地瞥了一眼庄守青，拔剑一刺——
胸前一痛，却没有被贯穿。灰暗的眼眸缓缓聚焦，看见萧琅向后倒去，右手也被斩断。澎湃的魔气遮蔽了一切光亮，幽冥中只有朵朵鲜红火焰亮起又熄灭。女魔冰冷魔魅的话语回荡在人和妖的耳边，“认出了本座的魔气，却不停手，是以为本座真会忌惮正道吗？”
火焰继续亮起又熄灭，等到魔气收敛时，连黑灰都已被风吹散。女魔从闭关中醒来又赶到这里，披头散发，手里用勾魂链拴着几个修士。她垂眸向唯一一个清醒的看去，和他恐惧又愤恨的眼神对上，“魔女，你要杀要剐，我萧林悉听尊便！死在除魔卫道上，我也算不枉此生！”
翡越虹嗤笑一声，“除魔卫道？抢财宝最要紧，除魔卫道恐怕只是顺路。为了全一个口号，几十上百只木妖藤妖死在你们手中。也罢，本座也不指望你能改变。”
不等修士开口，她直接施展极为霸道的搜魂术，明了来龙去脉，而后提着这修士走到庄守青面前。他身上的法术早已解开，却好像久久没有回神，神情也早不复十年前的纯真。
翡越虹道：“这些修士已神志不清，无法动弹。身上的血可以辨别，是杀你母亲和姐妹的仇人，杀你父亲的，则可算作是萧琅。”说罢，她把修士往地上一扔，径直出门去了。
门半掩着，庄守青看得到那一抹红色。
半个时辰后，翡越虹垂眸看去，浑身浸血的男孩默默牵住她的手。看她不反对，又抱住她的腰，最后埋在她的腰侧痛哭。他好想问为什么她现在才来，又无比庆幸和知足她能够来。但最后，也只剩下他了。
翡越虹摸摸他的头，嗓音温柔而饱含歉意，“以后你跟着我。”
做万妖敬仰的青君，做万魔敬畏的魔君。
从此以后，幻君的被窝里就会随机刷新小藤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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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红翡青君（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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