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深处,那些被“请”来的新娘们,裹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粗布毯子,虽然脸色苍白,但确实如青漪所言,并未受到伤害。
琼阿措和卫昭帮忙将新娘扶出洞口。天光大亮,金灿灿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来。
劫后余生的新娘被各自寻来的家人紧紧搂住,哭声,安慰声响成一片。
琼阿措站在人群边缘,揉了揉额,只觉得这些声音吵得让人脑仁疼。
色空手腕上,那条碧绿的小蛇悄悄探出一点脑袋,碧绿的竖瞳在琼阿措和卫昭之间滴溜溜转了两圈,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阿弥陀佛,”色空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此间事了,贫僧也该携青漪返回寺中清修了。此番扰攘,皆因贫僧管教无方,还望诸位施主海涵。”
他的目光落在琼阿措和卫昭身上,微微颔首:“二位施主,就此别过。”
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山风吹过林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琼阿措本以为卫昭会和色空一起离开,但这人没有丝毫要动脚的意思。
她看着卫昭手上刺目的血迹,原本催促的话语,变成了客套:“那个……你手上的伤,看着挺疼的,要不,你留在荆南休养几天?”
话是这么说,但她并不觉得他会答应。
然而,卫昭抬起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仿佛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反悔,瞬间应道:“好。”
琼阿措:“………………”
……其实我就是客气一下。
卫昭却已自顾自地抬步,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平淡无波的补充:“我于荆南并无亲友。这些日子,有劳。”
琼阿措叹了口气,认命地抬脚跟了上去。
荆南城外十里,卫昭以前的房屋。
许久未有人打理了,屋前平坦的空地上长满了荒草,屋内遍地灰尘蛛网。
琼阿措看了一眼就后悔了自己的提议,匆匆用妖力打扫了下,也只到了勉强能看的地步。
卫昭看到这幅景象倒是很平静,从容地替她端水倒茶擦汗。
之后几日,卫昭安静得过分。每日除了琼阿措替他包扎伤口,涂抹药膏时会短暂地交流几句,其余时间,他会独自走入附近的林间,回来时手里总会多出几株长在险僻处的珍奇药草。
琼阿措重新回到这里,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卫昭的反应太平静了,平静得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久而久之,她对这里再次熟悉起来。
偶尔,当她弯腰侍弄屋前那片药草时,会隐约感觉到一道沉静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等她回头时,卫昭却早已移开了目光。
日子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流淌过去。卫昭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却只字不提离开的事。
这天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整片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金橘色。
琼阿措对着药草们絮絮叨叨,耐心叮嘱。一个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琼阿措。”
琼阿措动作一顿,回过头。卫昭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眼神是少有的专注,没有了往日的疏离。
“我的伤,已无大碍。”他开口,声音不自觉低了些。
琼阿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点头应道:“嗯,是恢复得不错。”
她心里琢磨着,这大概是告辞的前奏。
然而,卫昭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猝不及防。
“我已辞官。”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低沉清晰,“京都之事,皆已了断。”
琼阿措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辞官?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卫昭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香气笼罩下来。
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郑重:“琼阿措,你可愿……跟我留在荆南?”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琼阿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砸得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卫昭的目光盯着她,顿了顿,又道:“往后,只你我二人。”
琼阿措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烫了一下,灼痛瞬间蔓延开。
她猛地别开脸,那些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画面,此刻不受控制地汹涌翻腾上来。
她喜欢卫昭吗?
喜欢的。
或许……比喜欢还要多一点。
可是妖的寿命何其长,如长盛不衰的火种,千万载亦不变。与之相比,人的寿命犹如萤火微光。
她喜欢卫昭,可正因如此,她也会害怕。
怕这萤火燃尽后的漫长黑暗,怕他会转世轮回,忘却前尘,爱上世间另一个明媚鲜妍的姑娘。
留她一个人守着回忆,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慢慢咀嚼那份孤寂与痛楚。到那时,一切刻骨铭心都会被磨成一把钝刀子,将她的心日日凌迟。
她不够洒脱,不愿忘却,执着于一人,却也明白,不能将他生生世世绑在身边。
早知如此,不如莫遇。
琼阿措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卫昭的目光,声音干涩。
“卫昭,荆南城是个好地方。但我在鹤鸣山住惯了。那里,很好。我不想离开。”
卫昭脸上的血色褪去了几分,眼底因期待而燃起的光,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蓦地黯淡下去。
琼阿措看着他这副模样,脑子猛地一抽,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没法搬,那你就搬来鹤鸣山吧”。
但最后一丝理智让她死死咬住了下唇,不肯出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良久,卫昭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没有愤怒,没有执着,只有一种深重的失落。
“好。”他再次开口,声音平静,“我明白了。”
月上中天,繁星黯淡。
琼阿措拎着一小坛桂花酿,独自走向后山一处僻静的坡地。
那里并排立着两座小小的坟墓,坟前没有石碑,只各压着一块青石。一块石头上用锐器歪歪扭扭地刻着“青辞”二字,另一块则刻着“阿湛”。
琼阿措走到坟前,将酒液缓缓洒在两座坟前。清冽的酒香瞬间逸散开来。
“青辞,阿湛,”她在草地上坐下,声音不高,像是在和他们闲话家常,“好久不见,我又来看你们了。”
“镇子里新开了家点心铺子,卖的桂花糕甜得腻人,比青辞你蒸的还差……山上那窝小狐狸崽子会跑了,毛茸茸的一团,可是胆子很小……”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琐碎的日常,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来给久别的朋友讲讲近况。
“哦,对了,”她顿了顿,轻声道,“卫昭……他辞官了,问我要不要和他留在荆南城。他还说,只有我们两个人。”
琼阿措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答应。”
她抬起头,“青辞,你对我说过,人心易变,世情如霜。我拒绝他的时候,心里像空了一大块。
……可是如果我和他在一起,又要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而去,留我一个人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一遍遍想他,一遍遍疼……那岂不是更难过?”
她像是在问坟里的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不敢。”琼阿措的声音极轻,“我怕痛。我胆小懦弱,我承受不住。”
“所以我还是孤寡一生的好。”
她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坟前,仰着头,喝着坛中剩下的酒。
林间升起薄薄的夜雾。
她离开后,一道墨色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卫昭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翻涌着痛楚和……了然。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疏离,所有的拒绝,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不爱,她只是害怕。
她害怕的是自己漫长到足以消磨一切的生命,怕的是那必然到来的离别,怕的是被遗忘的孤寂。
他走到青辞和阿湛的墓前。
“母亲,”他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您曾对我说,情之一字,强求亦有果。”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琼阿措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沉沉的黑暗。
“可是强求若荆棘,伤人伤己,会刺得她鲜血淋漓。我宁愿,她永远站在荆棘之外。”
“她比什么都重要。”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卫昭在墓碑前伫立良久,最终,彻底融入了无边的夜色。
琼阿措回了鹤鸣山。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朝采山露,暮理药圃,修炼吐纳,偶尔与山中精怪闲话。她刻意不去想卫昭,不去想过往,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日复一日的宁静里。
她洞前的空地上,多了一方小小的莲池。池水清澈见底,并无莲花,只孤零零地栽着她带回来的玉藕。
玉藕畏寒,尤其喜欢暖洋洋的阳光。每当琼阿措靠近池边,它便会立刻感应到,将意识传到她的脑海。
“太阳……暖暖……” 它仍然认为琼阿措身上散发着和太阳一样温暖的光。
“小傻子,”琼阿措蹲在池边,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你是暖暖,我可不是太阳。”
三月也来得更勤了些,每次都会带来些胭脂水粉或者其他新奇的小玩意儿。
日子如溪水般潺潺流过,转眼又是月半。
这一夜,碧空如洗,一轮浑圆的银盘高悬天际,清辉如瀑。山中灵气受满月牵引,变得格外丰沛活跃。
琼阿措盘膝坐在洞中,闭目凝神,引导着丝丝缕缕浅银色的月华融入四肢百骸。
忽而,一道色泽浅灰的烟气,在琼阿措毫无防备之际,倏地钻入了她的身体。
一股剧痛,瞬间从灵台识海中炸开。那痛楚似是源自魂魄本源,尖锐,冰冷,疯狂地侵蚀着她的神智。
琼阿措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整个人从石榻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泥地上。
她蜷缩起身子,双手死死地抱住头颅,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强忍着不肯发出一丝痛呼。冷汗浸透了衣衫。
“阿措?” 惊惶的呼唤从洞口传来。是三月。
待看清眼前景象,她眼里瞬间盈满了担忧和惊骇,“你怎么了?!”
她快步冲上前,蹲下身想要扶起琼阿措:“是不是练功出了岔子?快让我看看!”
就在三月的手即将触碰到琼阿措肩膀的刹那,她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竟被一种浑浊的灰败彻底覆盖。空洞,冰冷,充斥着暴戾与毁灭的**。
三月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
琼阿措的身体完全违背了她的意志,伸出手,五指屈张如爪,裹挟着一股阴寒刺骨的妖力,毫不留情地朝着三月的脸庞狠狠抓去!
三月惊得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她会对自己出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一爪。
琼阿措残存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剧痛和冲击下苦苦挣扎。
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体的动作,感受到那凝聚在指尖的阴寒妖力,却完全无法阻止。
她的身体,如今受控于他人。
是he, 但是未经波折的he是没有灵魂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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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夺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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