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喧嚣,他们沉默。
被关押在战俘营中的大多是原中央星政府的官员和支持者,也有反叛军中的军官和投机者,而他们就像是一片流沙,虽然没有因为共同信念而团结,却依然可以一起吞噬闯入他们之间的人。
所以当李昀将营中所有看守驱都驱赶到医疗站的无菌隔离区之外时,那些战俘已经用报废的医疗舱重新堆起满是玻璃碎片的战壕。
晏清平微微皱眉,似乎终于意识到他对于李昀的退让就是引起一场新的暴乱的导火索。
而中央星也终于混乱到只要不断更迭的临时政府颁布政令,就会有一场针对政令发动的暴乱。
晏清平看着那片战壕,却像是忽然看见了一直无形压在中央星上的囚笼地基。
晏清平后退一步,那是很久之前就已经被他压制过的对于李昀的防卫本能,李昀放在晏清平防护服锁扣上的手却在收紧。
“就是现在,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一个缓慢而平静的声音忽然从站内扩音器中传出,就像所有人都会在生命的某一时刻忽然想到的一片湖水。
“新政府之间已经休战,伤员即将被送至战俘营,所以站内伤员比例也将超过战俘,依照联盟规则,该基地将被再次视为医疗站,而所有临时政令都将在战时医疗站内失效。”
暴乱终于暂时止息,看守重新成为医护人员,而通过扩音器宣布消息的人也只是站内的一名普通医生。
在医疗舱被启动修复模式之后,外玻璃舱体转换为隔绝光影的黑色琥珀,所有医疗舱再次连接成一片密闭的黑色蜂巢,分别关押着战俘和伤员,只有医护人员知道每道舱门之后都是什么人。
而在修复模式之中,舱壁内嵌感应屏捕捉到李昀和晏清平机体之中的紧张和敌意,因此智能程序自动选择将白色舱壁切换成一幅安抚情绪的画。
画中的树就像是许多堆在路边的铅笔,而投落的影子就是那些树关于那个世界的素描,素描中更远处的风景却都像是人类创造的垃圾堆,而垃圾将被自然降解的瞬间却是最后被涂抹的色彩。
晏清平从那些浓重的色彩中看见的却是被冰封的古地球,而能从一幅画中定位时空坐标,却是多数人都不经常使用的智脑机功能。
而从政令失效开始,李昀和晏清平就被关进了同一座医疗舱,当智能程序检测到他们身上防护服的破损和故障,竟然提议他们进行机体净化后更换防护服。
虽然晏清平直接选择了拒绝,李昀却再次解开了晏清平防护服上的那道锁扣。
对危险的感知几乎是碾压着最微小的神经袭来,让晏清平忽然对李昀产生从未有过的防备。
“你要干什么?”
“是修复舱提示你的机体需要净化。”
李昀抓着晏清平的手腕,就像抓着一只抗拒洗澡的猫。
“你可能还需要医疗检查。”
“你放开!”
晏清平感觉就像是再次回到了三轨星的深海,在绝对密闭和狭小的空间之中,李昀曾试图夺取过他的氧气和生命,而就如同现在,虽然李昀已经在控制力道,却似乎依然在压制着想要掠夺什么的意念。
而智能程序之前检测到人类之间类似冲突的行为,却又并不能完全理解,最后的最优选择就是为他们展示了那幅画,虽然距离真正解决问题还相差很多,但那幅忽然出现的画确实分散了晏清平的一部分注意力。
而当晏清平不再激烈挣扎,李昀反而也像是开始冷静,甚至在通过晏清平的眼睛看着那幅画。
咚咚咚——
舱外突然传来敲门声,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竟然会有人敲门,更不确定门外是走错舱门的医护人员,还是正在流窜作案的凶恶战俘。
“我是医疗站的医生文森特,有伤员智脑机损毁,可能会有不良程序逆侵大脑,我希望在治疗过程中能得到工程师的帮助。”
他们听出门外的那个人就是宣布休战消息的医生,李昀终于放开了晏清平,却又转手为他系上了防护服的那几道锁扣。
文森特医生是一个苍白虚弱的中年男性,机体病态的程度似乎比他的病人还要严重。
李昀却依然没有解除戒备,然而直到进入手术室,文森特也没有阻拦李昀跟随晏清平,甚至允许李昀在晏清平之前接近伤员,似乎感觉不到李昀和晏清平之间的异常。
手术台上是一名真正的伤员,也是在他们见惯了人类伤病之后,终于看见有人将要得到医治。
李昀终于退开一步,晏清平才能真正看清伤员的情况,却像是忽然看见一个已经散了的蛋黄。
那个伤员显然还具有生命体征,智脑机连接大脑的信号通道却已经破裂如辐射状羽毛,让整个大脑就像是一颗已经开始孵化但又在成形之前死亡的蛋。
晏清平看着扫描仪上精密成像的大脑微剖图,却完全想象不出这个人的智脑机在试图将与其连接的人类大脑改造成什么。
而当晏清平以极浅精神力探入连接区域,却感知到那台智脑机不仅像是突然拥有了独立意识,甚至还进化出如同创世的想象力。
所以在这个人受到致命攻击之时,他的智脑机所做的并不是优先保护大脑,也不是在判断机体存活率接近于零之后启动自我保护程序,从而主动脱离与大脑的连接装置,进入更为稳定的休眠状态,以此保存连接者作为人类的所有记忆,反而像是终于意识到记忆其实并不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
而在那种认知之下,这台智脑机似乎是想将自我保护程序复制到人类大脑之上,以此和大脑共同完成某些数据融合之后的进化。
但人类大脑的复杂程度永远超过人类自身所创造的智脑机的推算极限,因此智脑机并不能做到如同升级程序那样升级人类大脑。
所以晏清平见到的这第一个伤员就已经不再具有抢救必要,而之后被安置在手术台的伤员竟然都是同样情形。
所有伤员的大脑微剖图几乎连接成一套抽象漫画册,似乎就是为了向晏清平展示白色伊甸园的败坏。
晏清平看向文森特,因为人类大脑生来就具有明显缺陷,所以无论生长在怎样的环境之中,都会从最初的裂痕处蔓延出无限的心理和道德问题,而恶劣的外部环境则会加深这些如同深海沟壑般的人性问题,而为弥合那些沟壑,智脑机发展至今的基础程序之一就是白色伊甸园。
那是一套完整的治愈和矫正人类内心世界的智能程序系统,在为人类提供最优选择的基础程序之上,同时通过深入陪伴为人类再次做出符合人性需求的调整。
而在人类一切需求都得到满足之时,又会通过演算为人类提出新的前行方向,最终让所有人都能真正意识自我和理解自我,引导人类进入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世界,那是永恒的探索之路,却并不孤单。
而白色伊甸园的创造者正是晏清平,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个名字。
多年以来联盟工程师之所以稀少,不仅仅是因为对于技术能力的要求过于严苛,评判标准之中还包括对于全人类的贡献量值,而当晏清平创造出白色伊甸园,几乎让所有连接入智脑机的人类都能自知、自处和自愈,绝对有效减少暴力和罪恶,明显加快精神力进化速度和比例,即使这样的贡献最初也饱受诟病。
“所以你真正想让我看见的是什么?”
晏清平已经确定文森特是在故意向他展示那些伤员在战争之中受伤的大脑,而真正导致那些大脑无法被医治的原因就是智脑机的错误保护方式,而那种错误正是来源于白色伊甸园的判断。
“你认为我应该为这些死亡承担罪责?”
文森特轻轻摇头,说:“你是创世之人,却并不必然要担负那个世界所发生的死亡,而我想让你看见的也只是过度依赖的后果。”
或许是因为白色伊甸园太过完美,当智脑机因为白色伊甸园而成为连接者的亲人、爱人又或者是另一个自己,它想要做的就已经渐渐超出它所能做到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解除这个人的智脑机连接。”
文森特深深的息,手术台上终于被安置了可以被救治的伤员,那个人甚至在清醒的看着晏清平,就像看着星空之中多余的太阳。
“或许你也能做到清除所有白色伊甸园存在过的痕迹。”
文森特竟然是在要求晏清平亲手结束他所创造过的最大成就,晏清平却似乎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那个伤员,说:“你是自愿解除智脑机连接吗?”
而那个人竟然在笑,却连笑容都像是已经被改造成另外一种表情。
或许也从未有人想象过这样的世界,在人类不断改进机械的同时,机械竟然也在试图改进人类。
“我很想要解除,但我的一部分,又或者是智脑机已经成为‘我’的那部分,不允许我解除连接。”
虽然人类可以自主选择是否连接智脑机,然而智脑机基础程序之一就是即使处于关闭状态也依然在监测风险。
所以如果采取暴力破坏智脑机方式,就有极大概率让智脑机错误判断连接者同样遭遇危险,从而做出自卫行为。
而自卫的后果之一就是那些已经被展示过的经受智脑机错误改造过的大脑,但那似乎还不是最为严重的后果,因为白色伊甸园运行至今,很多智脑机已经在白色伊甸园的引导之下,成为溺爱孩子的母亲、过于深情的爱人以及已经迷失的自己,所以没有人能确定智脑机还能做出什么。
晏清平却再次看向李昀,晏清平从最初就能感知到李昀对于智脑机以及白色伊甸园的排斥,甚至连接意识的通道都如遭受过严重破坏的废弃隧道,而晏清平一直都无法明白为什么李昀可以做到随意破坏智脑机而不受到白色伊甸园的安抚。
李昀回视着晏清平的目光,他知道晏清平看他就像是看着一个个零部件的组合体,明明没有任何异常,甚至有可能被组合的更完美,却在反常的抵制智脑机。
而即使在他们可以不借助任何设备就能完成意识连接的最初,晏清平也不会想到李昀之所以从未接受过智脑机,是因为他所想要的信仰和温柔从来都不是白色伊甸园,却或许是创造白色伊甸园的那个人。
文森特和伤员却都在看着晏清平,那些被智脑机损坏的大脑就像是形态各异的生物,最后构成一个畸形而又物种复杂的世界,即使亲眼所见,也依然存在于人类的想象和认知之外,而作为创始人的晏清平,或许就有责任终结那个世界的降生和蔓延。
晏清平却说:“我拒绝这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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