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工程师都在沉默，他们并不能完全认同晏清平，然而他们已经演算出如果联盟真正开启迁徙，那么即使他们穿过这支军舰对于第五星系的封锁区域，最终逃往的也将是下一个废墟。
“何况第五星系军队在棚户星上聚集，原本就不是为了内战吧？”
那场发生在第六星系中央星的游行之后，各星球之上的暴力冲突也在迅速升级为战争，而中央星政府的突然倒台终于将战乱波及至邻近第五星系。
而在各星球分散作战之前，第五星系政府下达最高政令，在棚户星集结所有军事力量，之后不断爆发的内政变革也让各星球军队最终混编成新的军队。
或许早在李昀和晏清平进入棚户星之前，第五星系就已经形成了新的军事体系，但就像那台星核微算器并不只是一座牢笼，那支新的军队应该也不只是为了防御。
“而在第七星系和第六星系都遭到破坏之后，提示第五星系提前进行防御，是否就是你作为齐不扬，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慈悲？”
晏清平忽然看向的人却是文森特，防护面罩之下那比病人还要苍白的脸和三轨星通讯屏中的齐不扬在渐渐重叠，而无法完全重叠的就是被牺牲的作为女性的那部分。
所以文森特完全不具备女性特征，也完全不会让人想起满怀悲悯的齐不扬，但晏清平从最初见到他，想起的就是齐不扬。
“那么即使你已经不再是她，你是否也不应该破坏她最后留下的东西？”
旋梯之中的星球被燃烧的太久，焚化炉的虚影倒塌之后，整座旋梯却如分割时空的巨楔，舰队列阵的那一侧如荒地，星球碎片翻滚的那一侧却如宇宙喧嚣的集市，而其中将被宰杀和出卖的却是人类。
而“女娲”之下曾存在过的齐不扬或许就是文森特最难以消除的心理痕迹，所以当晏清平说出“齐不扬”这个名字之时，文森特就已经失去对于星核微算器的完整控制权。
然而当晏清平寻着“齐不扬”留下的标记，从文森特最深的潜意识之中获取星核微算器权限密钥，李昀却并没有立刻承接这项权力。
晏清平看向李昀，即使从那支舰队突袭开始，李昀就在一直沉默，即使晏清平已经强烈的感知到潜意识之下涌动着的不安，他依然没有任何迟疑的将飞船指挥权限让渡给李昀。
而通过意识连接，李昀同样能感知到晏清平明显的心理防御状态，也就是晏清平已经开始再次怀疑他，但晏清平却穿过所有的潜意识障碍，将最后对抗的权限交给他，所以晏清平甚至是在选择不信任自身，也在选择信任他。
而晏清平的不安其实正敏锐地指向李昀真正的顾忌，如果晏清平决定独自对抗那支舰队，李昀就已经计划至强行将晏清平带上飞船，直接穿过军舰攻击封锁，因为他所有的计划都不包括为人类而战。
但晏清平信任的目光却如同天窗之外的星空，忽然落在他身上，李昀就像是才能意识到原来有些无形的东西远比所能测值的宇宙还要沉重。
而在李昀再次侵入第五星系军队，计划获取星系武库权限之前，那支军舰却像是忽然消失的鱼群，隐于难以预测的空间裂缝，而裂缝却又像是被更无法观测的东西撕扯着。
变故丛生之下，李昀却并不意外，他曾驻守要塞多年，甚至只凭借感知就能判断出在“孔雀”和那支舰队之外，正在缓慢接近第五星系的是什么。
在第三次迁徙之后，人类已经定居太久，战场却一直被联盟军队隔绝在要塞之外，所以很多人都已经忘记要塞之外还有什么样可怕的种族和生物在进化，并且一直对人类怀有敌意。
而如果那些种族和生物能越过要塞，进入被人为圈起多年的人类星系，那就说明联盟军队已经完全撤离要塞，但要塞之后的人不会知道的是在联盟军队撤离之前，那场连第七星系都在谣传的破关之战其实真正的发生过。
在迁徙计划正式开启之前，联盟为最大化减少被留下的人类的生存隐患，所以派遣出所有人造人军队向其他种族开战。
而为避免人类被再次冠以种族灭绝和侵略战争的罪名，联盟高层当时所预期的结果是所有人造人军队都将在那场战争中阵亡，以人类也同样死伤惨重这一结果淡化其他种族仇恨，以此在迁徙船队离开之前达到短暂平衡。
所以连同李昀在内的一部分人造人被人为关闭了物怪基因改造部分，以此降低他们的存活概率，更避免了不被其他种族发现物怪基因改造的痕迹。
而结果确实如同联盟预期，外族军队受到重创，所以无法干扰试航，而唯一的偏差就是李昀所在军舰之中的人造人并没有全军覆没，而那也是仅存的一支人造人军队。
而当那支人造人军队在第五星系重现，他们也比棚户星上的人类更早监测到外族入侵，并且立刻开启隐形防御。
所以李昀很清楚正在迫近的是联盟军队凭借防御工事和平等协议才能勉强抵挡多年的外族，而以第五星系这种等级的武库装备，根本不具备任何战胜的概率。
然而在晏清平让渡权限之后，李昀还是在第五星系武库之中植入了进攻指令，虽然军队指挥者立刻进行指令消除，但作战舰已经被李昀启动，向空间裂痕飞去。
那些从空间之中撕开的裂痕就像是那些外族的眼睛，它们看着进攻而来的第五星系军舰，就像是看着所有人类都已经逃跑的世界之中仅剩下的一窝蚂蚁还在抗争。
而相比人类，蚂蚁个体存在的时间太过短暂，相比更高阶的生命体，更像是不曾存在过，但当第五星系军舰如同蚁群铺开，抵达足够接近它们的距离，那支外族将会精准的测知这支人类军队将于有限打击之中带来估值极大的创伤。
所以即使它们知道结果必然是那些军舰成为被踩踏的残骸，它们也终于不再前行，而是极其谨慎的重新计算进攻模式。
已经隐匿至最深空间层次的那支联盟舰队也在同时静止，而军舰之上的所有人都处于震惊之中，他们从未想到当要塞之外的外族入侵，竟然有人没有选择逃走，反而选择没有任何意义的赴死，而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那支外族竟然会因为区区几十架C星级战舰的迎敌而暂停攻击。
废弃星轨之上，第五星系军舰还在不断巡航，那支外族却像是在透过空间裂痕安静地看着整个第五星系，浮于裂痕之上的眼睛就像是所有指针都由尖刺构成的巨大钟表，横亘在宇宙的神经丛中。
或许是因为人类拥有着任何其他生物都无法比拟的想象，所以当事物超出理解范畴，人类就会强行赋予那些事物以他们所能认知的特征，而不是客观地描述人类接收或是感知到的信息。
所以三轨星上的人类曾将无法观测和理解的海底物怪想象成巨大的海底玫瑰，而此刻棚户星上的人类看着空间裂痕之上的虚影，他们所能想象到的似乎只有被荆棘缠绕的古老钟楼，而将入侵的只是被置换的时间。
但那却可能是所有生命都被定格的时间，而当人类星系都被碾碎成一场宇宙迷雾之时，只有时间会被永久凝固。
“你应该已经确定我从未建成过守护人类世界的心理机制，也就是我从未接受过军人使命这一理论的意识烙印，所以你其实都不确定我是否会应战，为什么还要将你所看重的东西交给一个你明知并不在乎的人？”
“孔雀”之前因为吞噬能量弹而呈现解离架构，当他们从架构浅层组织回到现实世界，李昀却在很久之后才终于再次开启与晏清平的意识连接对话。
“你也应该知道，我有很大概率会指挥第五星系军舰进行自爆袭击，只为拖延一点根本无济于事的时间，最后也只是带着棚户星留在旋梯之中的碎片逃跑，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把握在现有情况之下，击退等级高于人类的外族进攻，你又为什么认为我会选择你所期望的那个选项？”
李昀相距极近的看着晏清平，从朱仙古镇那场盛大的幻觉之后，李昀竟然再次以缠绕意象的目光看着晏清平。
呼吸之中的烟雨绞碎弥漫的古镇幕布，晏清平甚至能感觉到在李昀的想象之中，他或许已经无数次破碎在那座生死缠绵的古镇。
而最后牵扯出的是幻觉尽处更为模糊的现实世界，只是现实似乎远比S1制造的那场幻觉更荒谬，晏清平忽然站起身，阻止李昀靠近。
即使晏清平像是忽然明白了李昀那一切行为之后真正的动机，但他依然倾向于以理智去消解那些不切实际也脱离进化轨迹的幻想。
“那么你又期望我给你什么样的答案呢？”
晏清平冷静的看着李昀，他很难理解在人类情感机制都已经退化成褪余之后，还有人会对他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反应。
而晏清平已经将李昀定义为可以同行之人，那么他们所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应该是出于共同目的，而不是如同低等生物被原始本能驱使，何况人类更不应该过多的受到褪余影响。
李昀看着目光清澈的晏清平，只能尽力调整呼吸，说：“我们可以先不说答案，但你真的知道我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吗？”
晏清平不明白李昀为什么忽然开始质疑他的理解力，不太高兴的说：“当然。”
李昀在晏清平的推拒中坐在了控制台前，而晏清平站在他身侧，竟然以稍微俯视的姿态看着李昀。
晏清平说：“就像是当过去的科技进步到某种程度，人类破除一切迷信，之后却没有任何信仰可以皈依，而联盟最初只是将某些负面情绪归结为褪余，最后却将一切制约甚至是影响人类自身发展的情感也都归结为褪余。”
从最初遇见，李昀就表现出一种过度热烈的越界和过于隐秘的战栗，晏清平一直都能感觉到那些越来越明显的意识波动，但晏清平依然认为他完全可以帮助李昀克服褪余的影响。
“但在破解一切情感的活性物质构成之后，人类同样没有任何可以安放自身之处，联盟一直宣传的规范价值观并不能承载所有人，于是人类选择由自己造神，无论是在科技之上还是在自我之中——”
李昀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晏清平的临时学术发言，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李昀几乎是满脸懵懂地看着晏清平，晏清平却低头看着李昀，微微叹息，防护面罩都像蒙着雪雾，隔绝着世间不能沾染的尘埃。
晏清平说：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李昀说： “你真的明白我的问题吗？”
相比不可能得到想要的那个答案的绝望，晏清平那种充满科幻色彩的发言更让李昀感觉到血液循环已经在耳边中断，简直就像是古人所描述过的脑袋嗡嗡作响。
晏清平却是无奈的看着李昀，俯视的目光似乎是在刻意弱化李昀。
“我知道你并非自愿参军，之前也一定经历过被强迫剥离自身属性的实验，所以当你对人类构建的一切都失去情感和信仰，你也像其他很多人一样，试图创造自己内心的皈依路径，也就像是造神一样，但因为缺乏完整的神学体系，很多人的造神行为最后都只能演变成个人崇拜。”
晏清平甚至将手放在了李昀的=肩上，说：“而你创建的路径则指向了我，即使你认为我是联盟最出色的工程师，但任何人都不应该将依赖和支撑路径指向他人，那最终只会让你迷失自己。”
李昀安静地听晏清平说完，也终于冷静下来，之后异常平静的说：“所以你认为我为你所做的一切行为和选择，都只是出于对你的个人崇拜？”
在接受第五星系军队控制权限之后，李昀再次放弃逃生的唯一可能，只是因为晏清平开始信任他，而当一切累积到这种程度，他不认为晏清平会没有任何察觉甚至是警觉。
而在赴死之前，当李昀终于问出晏清平是否知道他为什么会一再为他做出不理智选择之时，李昀也已经做好接受一切答案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在晏清平看来，他所有的行为只是应该被矫正的个人崇拜情结。
晏清平还在补充发言，说：“当然我知道这种不理智的崇拜也有着非常严密的逻辑体系，但我可以帮你重新建立自己和我的平等关系。”
李昀忽然伸手扣住晏清平的脖颈，强迫晏清平低下身，在他耳畔轻声说：“你知道崇拜的另外一重含义是什么吗？而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更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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