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躲在小楼里,害了这么多条命,该堕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话时,表情仍是温温的,语气中,却透着一丝难察的狠厉。
云梦心底一沉。
潜意识告诉她,眼前对坐的那人,有着执掌生死的力量。
远比她之前想象的强大。
“小梦,你怕我?”他笑,仿佛能看穿人心事。
“没,这位公子,别叫我小梦,我们似乎……真的不太熟。”
她的“负气”换来的是那人一串长笑。
鬼在夜嚎。
寂静的寒夜里,连月光似乎都是冻住静止的,鬼爪在凝住的空气里撕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张不安分的嘴不停地鬼叫:“阿青,阿青,你在哪儿——”
阿青听到这个声音就哆嗦。
云梦抱住她:“别怕,阿青,我们有人。”
说着,乜那人一眼。
他只管笑:“小梦,别话里带话拐我,你倒有意思的紧,难怪有人念念不忘。”
她眼中一窒,神情有些不自然。
他也不再计较,向阿青说道:“我放那鬼进来,也该结束了。”
阿青一愣,眼神中仍带着本能的恐惧,尚未反应过来时,他手中已握着一把金属制的扇子,几片金属扇叶镂着繁复的花纹,光色森冷。
他摇了摇那把漏风的扇子,风不知从何起,竟卷成束状,直破九霄。
云梦看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外面风声啸起,树影像发了狂似的疯摆,鬼厉叫声在耳边震起,疯也似的逼近,结界消失了——
阿青捂着耳朵,想躲过那厉鬼的咆哮。
方才一番啸肃之后,天地止于寂静。
恶鬼在惶恐中平复,忽然发现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他又来到了院里,那间屋子,与往常的每一个夜一样,结彩张灯地等着他。
“阿青,阿青……你想我吗……”
鬼张开了爪牙,奸笑着。
鬼脸在窗口浮现,阿青惊叫了一声,仓皇地抱头。
云梦差点也晕了——
那鬼,也忒丑了点。
“阿青,你找了帮手来吗?”鬼阴戚戚地笑,“找谁也没用,我一口一吞!销骨食肉!”
恶鬼狞笑着,不怀好意地盯着阿青。
“老严,老严!”胡七道:“你看他那嚣张劲儿!你能忍吗?还不搞起,捏死他!”
胡七对着恶鬼龇牙咧嘴,学道之人,天生好打抱不平,尤其还是对着这么丑的鬼。
他笑了笑,还未动作,那鬼忽然皱眉抖索起来。
屋外传来诡异的铃声,穿破重雾,由远而近。
鬼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捂着耳朵,似乎很怕外面不知从何而来的铃声,嘴里唠唠:“不是……不是!不可能!不可能的!”
胡七懵圈了,眼神扫向窗外:“那是什么鬼?”
他看着严军,觉得大概只有这个人能给他答案了。
这没看还好,一看差点闪瞎眼。老严手里的那把金属扇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转成一只精致的金属轮,金色的光芒刺眼夺目。
胡七差点脱口而出“这不是金轮法王么这”,索性没说出口。
那铃声裹着寒浸浸的夜色,愈来愈近。
鬼抱着头满屋乱窜,慌不择路。
“外面是谁?”云梦凑近他,“你又是谁?”
胡七一脸“对对对”的神情,这也是他想问的问题。
“这是鬼铃,猛鬼惧之,听到这铃声,就说明……漏网之鬼已被酆都发现,即行捉捕,那鬼,马上就要被带回十八层地狱了,”他蓦然一笑,“他能不怕吗?”
难怪方才满口胡浸、恶煞一般的鬼,听到这铃声,吓成这副模样。这种恶鬼,一旦被带回酆都,就是十八层炼狱里垫脚的料。
恶鬼头风发作一般的难受,鼠窜时猛然瞥见那只旋转的金轮,一怔,竟像被雷击一般,陡然安静下来。
他盯着金轮,似被摄了魂,忽然,伏跪在严军跟前,深深把头埋下,再也不敢看眼前人一眼。
谦卑到尘埃里。
严军收了金轮,金属片落进手里,又变成了一把扇子。
他道:“带走。彼岸。”
门外的铃声忽然又响起,伴着少女清脆的声音卷入:“是,主人。”
云梦和胡七定定地望着门外,想瞧瞧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风卷入,裹进了一丝寒冷。云梦确信自己眼睛都没有眨,但她着实看不清外面的少女到底是如何模样,那速度实在太快——
一袭轻纱从眼前扬起,将那恶鬼裹了去,“嗖”一声闪电一般消失在门外。
门阖上的瞬间,云梦看见纱裙下一双白玉一般的脚,脚踝套着脚铃,一动,那脚铃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铃声……
她没有看清那少女的脸,想来天人之姿,美丽不可方物。额角还有神秘的白色纹绘,来自酆都鬼域的少女,名叫“彼岸”。
这样充满神秘色彩的女孩儿,却听命于严军,那他……
云梦很自然地觑他。
谁料那主儿并不打算解释什么,他起身,掸了掸衣尘,好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轻松,笑道:“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哪里不早啦?太阳都快出来了,分明很早。云梦剜他一眼。
“小梦,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他走到云梦跟前,笑着看她,算是告别。
他的身影拖散在月色下,树影幽幽,凉风习习,一晃,那影子便融入了寂静长夜中。
云梦追出去,倚门望去,竟全无人踪。
** ** **
天刚亮,他们一行三人便出现在小院门口,等着管家派抬棺木的家丁来。
阿青伏在棺木上,好一阵伤心。
“往后有什么打算呢?”胡七问。
阿青叹息道:“安葬了方小姐,我的心愿便了了。可能……会去寻小少爷吧,毕竟,方小姐把他看得那么重。”
“对了,李家的小少爷到底去了哪?”云梦忽然想起了故事里的那个孩子,他如果还在,应该也成年了。方小姐含辛茹苦地把这孩子养大,守了一辈子的寡,不容易啊!本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却遭逢大难,香消玉殒,委实惋惜。
“小梦,这件事情,是我欠李家的交代,我一会儿便去向李老爷解释清楚。如今方小姐不在了,知道小少爷去处的人,便只有我了。”
云梦点头。这背后,怕又是一个故事。
不一会儿,管家带一行人匆匆而来,见了胡七和云梦,面露喜色:“哎呀,两位安然无恙,这可真好呀!”
管家目光扫过,一怔:“那……严道长呢?”他有些忧虑:“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胡七摆手道:“他没事,他先走了。”
就算他们几个全有事,他也不会有事,胡七心里嘀咕。
“那就好,那就好,”管家的目光停留在阿青身上,“这位姑娘是……”
他一时没认出阿青来。
“狐仙,你们家的狐仙,”胡七见管家一脸不解,又补充道,“哎就是狐狸精!狐狸精你懂?”
管家睁着大眼,惊讶不已,……他一时还真没能反应过来。
“唉,算啦算啦,”胡七摆摆手,“见了李老爷,我们再慢慢说!这口棺材你们好好抬,里面有你们老奶奶!”
管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 ** **
棺木被安置在偏厅,李老爷小心翼翼问道:“这里面……可是那个邪祟?”
胡七与云梦对了个眼神,见云梦点了头,他便向李老爷道:“邪祟已经被严道长除了,以后,小楼太平了。”他叹了一声,“这口棺木里……躺着的,是小楼里守寡的奶奶,她……她亡故多年了。”
“怎会?”李老爷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被管家着急忙慌扶住,他稳了稳,道:“老夫人在小楼里颐养天年,明明……身体康健的很呐!怎会……”
阿青走向前:“老爷,我是阿青。”
“阿青?”李老爷一听这个名字,精神稍振,睁开眼睛看她:“阿青,你……你不是一直在照顾老夫人吗?老夫人怎么会……”
阿青眼中悲伤又起,叹息道:“老奶奶很多年前就去世了,这些年来,一直在小楼里充当母亲的角色照顾小少爷的……是老奶奶的魂魄,一只……鬼。”
李老爷不敢置信,与管家面面相觑。
但心中,却隐隐有感觉,这个荒诞的故事……实是真的。
阿青便坐下来,将这些年的事并昨晚小楼里发生的捉鬼经过一一讲来,李老爷和管家听得懵怔,时时追问。
故事讲完了,阿青道:“便是这样了。那恶鬼昨夜已除去,往后再不会来搅扰家里了,老爷往后多保重。”
李老爷长叹一声,起身向云梦他们作揖致谢。
云梦、胡七也一一回礼。
这个梦,做得好长。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敢问狐仙,小保儿……他还在吗?”李老爷忧心忡忡问道。
“保儿”是小少爷的乳名,方小姐灵魂消失的这几个月来,就没人在她面前提这个名字了,这回听李老爷提起“保儿”,阿青感慨万分。
她说道:“老爷,小少爷的事,我早该说的。这个事,并不复杂,少爷走了,是他自己要走的。眼下这世道,战火连年,没个太平,日本鬼子又这样猖獗……少爷在外面读书时的同学有很多都投笔从戎了,他们的行为和少爷回来说的那种……那种‘理念’给了少爷很深的影响,少爷一直想去投考军校。他有一回在老夫人跟前提过,但少爷是个孝顺人,自知失言,往后便再没提这事。可是,老夫人养了少爷这么多年,知子莫如母,哪能看不出呀!少爷终日愁苦,心事重重,老夫人不忍心,便主动开了口,戳破了这个事。老夫人让少爷想走便走,不用顾她这老母,少爷踌躇再三,终下了决定,把老夫人交托给我,便走啦!”
李老爷唇角哆嗦,颤声道:“那……那为何不给家里递个信,反要瞒着家里呢?”
“唉,哪能说呀!”阿青道:“老爷,少爷是独苗苗,过继来传嗣香火的,谁从军都不能他去呀!这个事要是传开了,少爷走不走得成,老爷,连您都做不了主。族长得请家法!”
李老爷默声点头。这个确是,李家是个大家族,族规森严,族里的权力极大,当初要是说了保儿要去从军,族长哪怕棺材横家门口也得反对。
“再有,”阿青又道,“如果当初少爷这个事被戳穿了,族里必然要介入,那么,老夫人早已身故的秘密便保不住了,她也不可能再以往生人的身份逗留在人间……诸此种种,我们实在,不能说呀!”
李老爷伸手捏了捏酸涩的眼睛,难过不已。
他缓了缓,说道:“保儿这也是应该,男儿志在四方,何况,这是为国尽忠!自古忠孝难两全,也是苦了保儿!”
“老爷,您不反对少爷他……”阿青心中感动,这李老爷,委实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我怎会反对?连大帅都死在了抗战救亡的路上!我们老百姓,凡能为国家尽一点力,都应该尽心竭力,哪有推诿的道理?我们李家,应以保儿这样的子孙为傲!”
云梦回身,揉了揉眼睛。
胡七年纪轻,也许他的感受不会太深,但她不一样,她从那个年代走来,亲眼见过那时的衰草枯杨、陋室空堂,满城的繁华在战火中归于尘土瓦砾,人不成人,鬼不成鬼。
她更感动于这样的奉献和牺牲。
她仿佛看到了民国时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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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爷将他们送出李府时,阳光正灿烂。
这儒生拱手作揖,千恩万谢,好生的客气。
云梦面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很惆怅。她再三请李老爷回府,李老爷仍执意相送。
几人站在门口相别,远径有人打马而来,直奔府上。
那人望着“李府”的门匾,问:“这是河乡李府吗?”
李老爷道:“正是,您有何指教?”
那人身形板正,一身戎装,精气神挺足,一个翻身下马,向李老爷敬了个军礼,双手呈上一封书信。
“这是?”李老爷面色凝重。
“贵府公子李义之的阵亡通知书,对不住了!”
“老爷!”管家一声惊呼,双手托着向后倒去的李老爷。
李老爷倒没昏过去,缓了缓便睁开了眼睛:“谢过,谢过。”他眼里泛着泪光,微笑却泛在脸上:“为国捐躯,这是义之的荣光,鄙府的荣光。”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云梦回身,目光悠远。最后再看了一眼。
这是1938年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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