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身世
阿兰妮起了个大早，拿着香茅草制成的小刷子，将橱柜茶几细致妥帖地刷了一遍，又把之前去海兰星看望利兹姐姐，两人逛商场阿兰妮瞥了一眼就走不动道，斥小金库巨资买的一套瓷杯拿出来，半透的白瓷上印着或卧或坐憨态可掬的呼呼兽，阿兰妮平时都舍不得用的。
阿兰妮泡了两壶冷萃茶，一壶百香果柠檬，昨天聊天陆溪桃说过喜欢酸一点的东西，一壶竹叶乌龙，楼珍应该会喜欢。
温馨的小木屋在上午九点迎来了它的客人，陆溪桃看见小木屋门前站着的小人情不自禁就跑了过去，眼里满是惊喜：“这就是昨天说的你自己盖的屋子吗，太漂亮了！”
阿兰妮害羞地点点头，楼珍仍坐在轮椅上，朝阿兰妮笑：“阿兰妮，这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家。”
阿兰妮习惯性地走到楼珍身边，安慰自己的朋友：“你的庄园也很好啦，只比我的家差一点点，但也已经很不错了。”
陆溪桃解释柏青意临时收到工作任务就没有来，说着像变魔术一样，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阿兰妮，阿兰妮惊喜极了，在两人鼓励的目光下拆开，是一套穿着不同工作服的呼呼兽公仔，阿兰妮高兴地给了陆溪桃一个拥抱：“我在星网上看了好久，但它限量发售，总是抢不到。”随即真诚地道谢：“谢谢陆女士。”
陆溪桃摸了摸阿兰妮的头发说：“叫我溪桃姐吧，还要谢谢楼珍，是他告诉我你喜欢呼呼兽的。”
楼珍坐在一边笑眯眯的：“阿兰妮下次有想要的直接告诉溪桃姐，她的工作买这些很方便的，”随即楼珍拿出了一个小布袋，“这是我的礼物，阿兰妮可以种种看。”
阿兰妮心满意足地将公仔摆在小厨房的木质隔断上，又将种子小心地收好。这时候她才知道陆溪桃是海兰星如其海日保护基地负责人之一。
阿兰妮压下心里的激动，将冷萃茶拿出来，阿兰妮算过时间，冷萃茶这时候喝刚刚好，陆溪桃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白瓷杯，眼睛亮了一下，慢慢品尝：“里面除了百香果和柠檬，是不是还加了什么呀，一股清香。”
阿兰妮仿若遇到知音，忙点点脑袋用民族语说：“我加了一点点紫桑果的汁，”手上还比划起紫桑果圆溜溜的形状，“紫桑果吃多了不消化，但少少的紫桑果汁没关系，还会增加香味。”
说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楼珍，示意楼珍翻译。
楼珍眼里无奈，原以为陆溪桃今天会跟柏青意在一起，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原封不动翻译了，只在最后加了一句：“待会儿你也可以在后面的长廊转转。”
楼珍和柏青意上学时关系很好，后来柏青意上了军校，两人联系虽不多，但感情一直不错。
昨天柏青意夫妻俩登上岛，和楼珍见面之后才发现楼珍和陆溪桃竟是小学同学，而柏青意和楼珍是高中同学，有了这样的渊源，柏青意今天没来，陆溪桃也是要来的，而且她很喜欢阿兰妮。
陆溪桃没理楼珍的小心思，专心致志地品味，好像要抓住紫桑果的香气。
楼珍手里捧着乌龙茶，竹叶清香却引人入胜，就像此刻坐在他身边的阿兰妮，好像多了解一点，喜欢就更多。
阿兰妮又带他们去了温室，阿兰妮发现陆溪桃似乎对长廊上的爬藤植物和秋千椅更感兴趣，于是阿兰妮就推着楼珍去了温室和小花园。
楼珍的轮椅是智能的，但偶尔也会这样让身边人推，一般是他和阿兰妮散步的时候。
阿兰妮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兴高采烈给楼珍讲这些植物她是怎么找来的，哪些好照顾，哪些让人累得够呛，还小孔雀一样展示了专门为楼珍温室里的植物开辟的贵宾区——被小姑娘用手工小木牌做了鲜明提示，硕大的一个“珍”字，生怕来人不知道这些是楼珍给的。
楼珍满意，楼珍开心，更想打包几麻袋植株送过来了，最好整栋木屋前都能插上一个木牌，上面标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楼珍沉浸在自认为合情合理的想象中，耳边是阿兰妮叽里咕噜的介绍。
楼珍不用回头看都能知道小姑娘是怎样神采飞扬，好像所有的阳光都在她身上，想到这里楼珍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了些，眼前的植物也变得更可爱舒展了起来。
阿兰妮的角度是可以看见楼珍的笑的，她发现自己这时候的心情好像又比招待朋友的心情更加雀跃些，却也说不上来原因。
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阿兰妮看看温室墙壁上的时间，问楼珍：“虽然还有一些植物的来历没有告诉你，可以等下次吗，陆女士还在外面呢。”
楼珍得到了下一次的见面约定，得寸进尺：“那下次还是这样在温室里边看边讲吗？”
“当然啊，你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阿兰妮无知无觉，心里怎么想的嘴里就怎么说了，也不知道听的人心里是如何翻腾如何克制。
两人出来后正好遇到陆溪桃捧着小瓷杯子在看，察觉两人出来陆溪桃脸上怀念的笑还没消失：“阿兰妮真的很喜欢如其海日呢。”
阿兰妮大概听懂了，于是点点头：“很喜欢，”好像觉得程度不够，又用民族语加上一个程度，“最喜欢。”
陆溪桃这一句听懂了，挑了下眉快速看了眼楼珍，楼珍倒是接受良好，笑得温文尔雅。
三人回了木屋里。
陆溪桃刚刚就发现木屋虽然不大但是功能分区细致又合理，起居室明亮温馨，用木头隔断和碎花布帘巧妙地隔开了休息区和学习区，只有小厨房是敞开的。
女孩子细心、爱干净、井井有条、一个人生活得有滋有味，栗色的长卷发，棕色的圆眼睛，就像，那年的小女孩。
陆溪桃看到呼呼兽小孩的新闻时也不过才十三岁，那时苏林朵雅林区的保护工作是她母亲负责。那一年她放暑假，像往常一样跟着母亲去林区，观测人员观测到小孩脚印和头发，来向母亲汇报时，她就在旁边。这个消息既不算机密又不会产生重大影响，因此没有避开她。
所以她也看见了那小孩的头发，是好看的栗色长卷发。
六岁的小孩被带到观测站时，麻醉还没有醒，那天陆溪桃已经准备回去了，因为海兰星联合小学的暑期校内野外培训开始了，她在上星船前只来得及远远看了一眼仓内闭着眼的小孩，心里想的是：真是个漂亮的小孩子。
后来更多的信息则是从母亲回家时提到的三言两语中知道的：小姑娘很爱干净，不愿意剪头发，对人类抱有一定排斥心理，但也不是完全抗拒……小陆溪桃觉得有趣，这不就是呼呼兽幼崽吗。
再后来听说小姑娘没多久就被送去社会训练了，她也听不到什么消息了。
只言片语的消息，她却记了许多年。也许是母亲的工作和她现在的工作原因，也许是这许多年来只有那个小姑娘被发现由呼呼兽抚养，也许是她离开观测站的那一天是小姑娘进人类社会的第一天……
直到昨天，丈夫的好友过生日，她看见了挎着小篮子，有栗色长卷发和棕色眼睛的女孩，用磕磕绊绊的通用语却字正腔圆地说她叫阿兰妮。
陆溪桃感到庆幸又欣慰，小姑娘成长得这样好，而且似乎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只是还不知道呢。
陆溪桃很期待看见从小就读书轻松的楼珍在感情上是不是也可以轻松做个优等生，她好奇地拉着阿兰妮问：“阿兰妮有喜欢的人吗？”
阿兰妮愣了一下，捧着杯子把嘴里的茶咽下去说：“有。”
原本盯着陆溪桃的楼珍这时立刻专注地看向了阿兰妮。
阿兰妮不用人问就开始说：“喜欢萨沙阿姨、利兹姐姐、海岛小学的李老师、在极昼星的苏珊……”说了一大圈人名，涵盖小学中学大学，最后阿兰妮好像自然地瞥了眼轮椅上的人，“还有楼珍。”
楼珍等到自己，顿觉自己的心意应该有被察觉到，不管这个喜欢是什么喜欢，至少是喜欢的，那就行了。
陆溪桃忍住笑意，瞧着他们俩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不做电灯泡了，准备起身离开时，她朝楼珍说：“你等一下，我和阿兰妮有话说。”
楼珍只好绅士地摆摆手。
现在的阿兰妮能听懂大部分的通用语，于是她听见陆溪桃说：“阿兰妮，我小时候见过你。如果你想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当然一定是出于你自愿。”
陆溪桃在说的时候一直紧紧盯着阿兰妮看，怕伤害到她，但阿兰妮一直很平静，皱眉也只是因为有些词语说快了她没立刻反应过来，完全听懂之后更让她在意的是前半句，她用简单的通用语连说带比划：“那我们，有缘的。”阿兰妮笑眯眯的，接着说：
“父母，不找吧。他们不要，不找了。”阿兰妮说这句话的时候也磕磕绊绊，但发音都很好，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陆溪桃心上，棕色的眼睛清澈，里面盛满海岛上的光，陆溪桃忍不住摸了摸阿兰妮的头：“好，那就不找。”
送走了陆溪桃，阿兰妮想起刚刚说的父母，心情还是有些沉寂下来，她推着楼珍到晒台下的阴凉处，自己盘腿无意识地靠在轮椅旁，楼珍轻轻梳理着阿兰妮的头发，问：“怎么了吗，有烦恼的话可以说，”随后又开玩笑加了一句，“不用翻译。”
阿兰妮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后眉眼慢慢又变得平静：“溪桃姐说小时候见过我。”
楼珍点点头：“那你们很有缘。”
“是吧，我也是这样说的。”
阿兰妮侧过身去看楼珍，眼里有细碎的光：“她还说，我愿意的话她可以帮我找到人类爸爸妈妈。”
楼珍牵起阿兰妮不自觉抠指甲的手放到自己宽大的掌心里，温柔地问：“你愿意吗。”
阿兰妮很快地摇摇头，调整了下姿势，她之前在庄园里已经很习惯伏在楼珍膝上晒太阳了，一开始她不愿意，怕把楼珍腿压坏，还是楼珍再三表示他的腿还没有脆弱到可以被一个人压坏，阿兰妮才听进去。
小姑娘的两只手被楼珍握在手里放在膝盖上，垫着自己和楼珍的手，阿兰妮趴在楼珍膝上，脸朝着太阳闭上眼睛，有些失落地说：“我从前也有想过，在社会训练的时候想得最多。后来就不太想了，一开始就不要我的人，后来也不会找我的。”
“当然也有可能，生下我的时候他们遇到什么困难了，没办法养我了，只好丢下我，现在赚钱又不容易，他们也是没办法的。”
说到这里，阿兰妮觉得自己应该没那么难受了，总是有原因的，谁也不想丢掉自己的小孩吧，也是没办法。
阿兰妮就用这些自己想出来的原因和理由像在心里盖房子一样，把那些喷涌而出的情绪压下去，有一点就压一点，盖得严严实实，人就没事了，阿兰妮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做的。
楼珍却听不下去了，手掌轻轻捧起阿兰妮的脸，一双俊秀浓黑的眼睛含着许多阿兰妮看不懂的情绪，声音比平时低沉：“阿兰妮，生活有困难是常情，但他们就是做错了，有困难也不能将你丢下。你可以恨他们，可以讨厌他们，可以不认他们，都可以的。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好的人，没有他们，你也很好地长大了。”
所有的情绪瞬间挣脱了那栋心里的小房子，挣开了大大小小的枷锁，阿兰妮红着眼哽咽：“可以讨厌吗，我，很好吗？”
楼珍托着女孩的脑袋，把女孩完全容纳进自己的怀抱里，从来没有这么心疼过，掷地有声：“可以讨厌。”
“你很好，是最好的。”说完，侧头轻轻吻了吻女孩的发顶，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阿兰妮终于哭出了声，也不知哭了多久，楼珍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心里又疼又酸，小姑娘好像要将被接回人类社会之后所有的疼痛都哭出来，楼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哄她表扬她安抚她。
直到最后哭累了，阿兰妮打了个哈欠，楼珍温柔地笑起来：“哭困了吗？阿兰妮今天很早就起来了吧。”
阿兰妮不好意思，只好拉拉楼珍的手，指了指衣服：“都哭湿了，我帮你洗吧。”
楼珍虽然很心动，但更希望眼前的人可以好好睡一觉。
“没关系，你现在需要睡一觉。睡醒你有我，有萨沙阿姨，以后会有很多朋友和喜欢你的人，”楼珍看着阿兰妮的眼睛告诉她，“妮妮，你会拥有最好的人生。”
阿兰妮懵懂地点点头，在楼珍的陪同下窝进自己的小床，她一手摸着呼呼兽玩偶的毛绒爪子，一手拉着楼珍，迷迷糊糊问：“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楼珍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温柔地低语：“会，在你睡着之前，我就在这里。”
阿兰妮放心了，感受着楼珍掌心的温度，很快她进入了梦乡，梦里有阳光有密林有呼呼兽，她开心地顶着紫桑叶嬉闹，然后看见密林中央的湖边，站着一个穿白衣的俊秀青年，挺拔又高挑，站在光晕下，脚边盛开着茉莉花，宛如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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