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过,崇礼门前血迹被冲刷干净,整洁的宫门旁再度搭起台子,宫人前后忙碌,为天奉帝驾临寿宴观礼作最后准备。
沈婉堆好焰火,双手合十,朝晴好的日头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老天保佑,今日艳阳高照,艳阳高照,千万别落雨,您一落雨,再好的焰火都放不出来了。”
高艺帮忙搬来焰火,见沈婉闭目合掌,咧嘴笑道:“沈婉姐姐,求不落雨有什么用,你要求咱们搬来的焰火都能炸个响,可别像上次那样闷不做声。”
“去,不说好话。”沈婉没好气地踢他一脚,又向天边拜一拜,“老天保佑,今日定要顺顺当当。”
“上回是看管焰火的人不小心泼倒了茶,引线受潮,才没能放出焰火。”曲落笙一一检视完引线,起身道,“这回的焰火没有纰漏,定然不会有错。”
“那便好。”沈婉长舒一口气,“我这一个月心都提在嗓子口,连梦里都在点焰火。”
高艺道:“苏主事说了,等圣寿过去,我们能有四五天日子休整。”
“真有这么好?”沈婉不信,刚要再问,城头暮鼓敲响,她注意一转,跳到台旁,手搭眼前遥望,“宫门开了,红袍老尚书正向咱们这边走呢。”
“快下来。”曲落笙笑着拉她,“该去台后取火折了。”
沈婉嬉皮笑脸跳下台,挽起曲落笙走向台后。
远处传来礼官唱导之声,五品以上在京官员顺序进宫,于崇礼门前列坐如次。
宴席尚未开始,杨世杰坐在孟倾身后,等得实在无聊,寻机向前探头望了一望。
“你这位置未免太好了些,”他轻声啧道,“正对着台子,连上头人长什么样都能瞧清。”
孟倾淡淡看他一眼,示意礼官正巡视纠弹百官仪容。
失仪之举倘被发现,轻则罚俸,重则贬黜。
杨世杰瞧见礼官那张鬼见愁的脸,啧一声,只得装出一副正经样,专心致志欣赏起台旁做工精巧的宫灯。
“放肆!”
宗亲列坐处忽起喧闹。
孟倾抬眼望去,只见对面席位散乱,晋王厉声怒喝,高举着拳头揪着一位中年宗亲不放。
瓜果滚了一地,周围人仓皇避开,神情各异。
“你有胆子便再说一遍!”晋王双目通红,张扬倨傲的脸上满带怒火,“说!”
那宗亲出身梁王母家一族,而后梁王失势,天奉帝践祚,原先风光不已的家族一夜间权势尽失,受尽嘲弄欺侮。
他本就是不得志之人,落座时又受气焰嚣张的晋王侍从驱赶呵斥,难忍羞愤,不由抱怨几句,谁知晋王听了去,当即发作起来,揪着他要一个说法。
当着一众皇亲国戚,宗亲被小他不少的后辈拎着衣裳教训,满心嫉恨酸楚顿时爆发:“说便说!你永远比不上你皇兄景王,只要他在,你便只能屈人之下!”
“混账!”晋王恼羞成怒砸下一拳,“你今日别想好好地走出这道门!”
宗亲半张脸高高肿起,恨却快意地啐道:“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会耍些下流手段。”
“满口胡言!”晋王怒喝。
四周皇亲唯恐遭受牵连,自躲在一旁偷眼瞧热闹,眼看乱子越来越大,一个清瘦的身影突然隔进二人之间,拦在晋王身前:“启逸。”
晋王拳头一顿,阴沉看向来人:“皇兄?”
他甩去手上鲜血,冷笑:“你来做什么?”
景王舒启元叹一口气,劝道:“皇叔不过是无心之言,你又何必为难他。”
“景王殿下!”那宗亲终于得救,慌忙道,“您评一评理,帮我讨个公道!”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晋王又砸下一拳,那宗亲顿时吐出血沫,瘫倒在地。
他松开软倒的人,转身,嗤笑:“皇兄想帮他说话?”
舒启元面色苍白几分,忍不住蹙眉:“今日是父皇圣寿,你不该如此冲动。”
“皇兄宽和,我却睚眦必报。”晋王低下头,用仅有兄弟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该不是以为父皇会传位于你,所以提前管教起我来了?”
“启逸!”舒启元惊怒交加,“这是大不敬!”
晋王冷哼,倨傲地看着他。
“哟,这是怎么了?”尖利的声音打破兄弟二人无声的僵持。
内侍总领刘德全分开人群走来,朝两位亲王打个恭,精明的眼神左右一转,堆起笑道:“泰平署今儿没备下全武行呀!”
“刘公公。”刘德全是天奉帝近前侍奉之人。
舒启元顿时收敛情绪,恢复端庄有礼的模样:“我与启逸只是兄弟间玩闹,劳公公转话,让父皇不必忧心。”
“殿下不必忧心,大喜的日子,奴才也不敢用这些入不得耳的话扰了陛下兴致。”刘德全笑道。
“有劳公公。”舒启元道。
晋王冷眼看舒启元粉饰太平,顾及宴会将起,也不再生事,只踢一脚倒地不起的宗亲,忍气道:“把他拉走。”
他万分嫌恶地呸道:“碍眼。”
刘德全用脚尖将有出气没进气的宗亲翻个面,啧啧两声,朝守卫使眼色:“拖出去,别脏了各位贵人的眼。”
肉身落地,发出沉闷声响。
一众皇亲将守卫押送宗亲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有那胆小的打起哆嗦,腿靠着桌,连带起碗碟杯箸叮叮当当抖响。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宗亲被拖出门外,犹在痛骂不休,“等坐在上头的换了人,风水轮流转,你只会比我更加不堪!”
“今儿是个好日子啊。”刘德全笑呵呵的,向四周点点头,“一声两声鸟叫算什么,不过是助个兴,给大伙添个乐子。”
话音未落,门外骂声戛然而止,变为凄厉的哀嚎。
*
凄惨的叫声传入台后,虞无秋分火折的手一抖,下意识探头:“外头是怎么了?”
唐小五看清了门边的情形,慌忙拉住她,白着一张脸摇头:“出人命了。”
虞无秋打个寒噤,匆忙转回视线。
帘子打起,沈婉进来,一看火折还没分完,急得嚷嚷:“怎的还在分火折?都该上去了!”
焰火分散在东南西北四处,四处又各分两束,暗合四极八柱,福寿无疆之意,杂耍部众人本该在四处预先站定,提前看顾焰火,谁知都快开演了,这里还在分着火折。
沈婉急得发昏,一把抢过火折,也不按排好的顺序分,直接给到哪个算哪个,胡乱赶着众人出去:“快走,快走!来不及了。”
虞无秋被赶着上台,仓促解释道:“原先是林云送火折来,她半路被叫走给戏部的人看管行头,换了一个人……”
“走,上台!”剩下的话沈婉没听清。
她迅速跳上台,分一个火折给等在焰火边的曲落笙:“前边唱到哪儿了?”
“最后一句。”曲落笙接过火折,“来得及。”
她利落地后翻,长臂轻舒点燃焰火,缤纷色焰呼啸升空,照亮一方宫城。
喝彩四起,曲落笙撤步后退,依照排演的顺序看向沈婉。
本该紧接上前的沈婉却没有动静,一双眼呆愣地直盯手心。
曲落笙心头一紧:“怎么?”
“火折。”沈婉惊恐道,“打不出火。”
她抖着手又试一回,火折依旧无甚反应。
曲落笙用力握紧她颤抖的手,将自己的火折递过去:“别慌,用我的点。”
沈婉长出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接过火折。
跃至尚未放尽的焰火旁,她伸出火折,却依旧没能打出火焰。
她惊慌地看向手中,这一支火折不知为何只放了一半数量的火绒,点燃一次便不能再用。
焰火不燃,四极八柱便不完满,万寿缺损,大吉转变成极不祥的兆头,这是要杀头的大祸。
沈婉僵硬地摇晃火折,当啷一声,火折不堪重力,从中分为两截摔落。
“沈婉?”曲落笙见焰火边的人迟迟没有动作,不由疑惑地上前。
“快走。”沈婉猛地将她推向台下。
大祸已然酿成,既然必死无疑,能救一个也好。
“火折点不燃火,你现在下台,任谁问起也别说你今晚演了杂耍。”
曲落笙愕然退到台旁,踉跄着看清了台上局势,当即反手紧握沈婉,摇头道:“逃不掉。”
焰火顺序放出,若是沈婉的焰火无法点燃,其余各处得不到讯号,只会一个接一个乱下去。
两双冷汗涔涔的手贴在一起,曲落笙强行镇定心绪:“火,只要找到火就好。”
“哪来的火?”沈婉几近绝望,“你还能叫人送来火折不成?”
先前的焰火即将燃尽,千钧一发之际,曲落笙目光上抬,正看见宫灯烛火莹莹。
宫灯!
她灵光一现,拍上沈婉的肩:“托我一把!”
沈婉默契地抬手,曲落笙退后几步,反手撑地跃起,穿破烟雾,借力跳向台旁。
她发力摘下宫灯,火树银花迤逦落下,最后一刻,曲落笙手护烛火落地,倾身以宫灯点燃焰火。
焰火鸣响。
四面焰火接连升空,铺满深蓝夜幕,台下叫好声连绵不绝,宫城光影交映,一派繁华景象。
四处焰火即将燃尽,曲落笙看向手中宫灯,略一思忖,面朝天奉帝所在高台双膝跪下。
她高捧宫灯,遥遥敬献高楼,将一场始料未及的危机掩盖成精心的设计。
“灯落福到,福寿无量,伏望陛下,百福具臻。”
微弱且单薄的祝颂传向夜色深处,她极力维持沉着,却藏不住心绪起伏后轻微的颤抖。
正不安一计是否得成,身侧忽起一道沉稳的声音,陪伴她单薄的祝颂飞入高台。
“伏望陛下,百福具臻。”
孟倾出班叩首。
在他身后,纷纷反应的群臣接连叩首,齐声祝颂:“恭贺陛下,福寿安康。”
天奉帝闻声大悦,挥手道:“都起来罢。”
蒙混过去了。
曲落笙心神一松,手中宫灯垂落在地。
她看向台下,连绵贺声中,孟倾独独看向她,目光笃定有力。
他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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