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斩官瘫软在地,被一桩接一桩变故惊得不能言语。
他六神无主地看向孙英,语无伦次道:“孙阁老,钟尚书他……台上死囚是否还要行刑?”
孙英不料好友决绝至此,一时震惊悲痛交杂,犹在失魂落魄。
“罪人已然伏法。”
孟倾忽道。
孙英仓皇看他。
孟倾双目微红,沉声道:“此案……无需再审。”
行刑台落针可闻,他放下怀中尸身,在凝滞的死寂中缓步走向监斩官。
“罪臣……”他微顿。
“罪臣钟毅儒贪受银两,经城防司与刑部查核,确定为盗粮案元凶无疑,眼下罪人伏诛,其余无罪人等当即刻放回。”
监斩官被孟倾满身满手可怖的红晃了眼,再看他神情漠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平静模样,不禁暗自咂舌,感叹此人心狠。
孟倾恍然不觉他人目光,依礼躬身:“孙尚书以为如何?”
孙英深深看他一眼。
他敛衣起身,低声吩咐监斩官:“放人罢。圣上跟前,自有我去说。”
监斩官慌忙答是。
守卫前来搀起孙英,不过片刻工夫,这位阁臣竟是衰老许多,他不敢再看好友尸身,蹒跚走下行刑台,鬓边白发散乱。
位高权重的尚书,背影竟叫人觉得可怜。
监斩官下令释放死囚,得获新生的百姓尚未能从巨大的变化中回神,愣上许久,方才如梦方醒,纷纷痛哭出声,软手软脚奔向家中亲眷。
柳翠泪流不止,一手将稚子拉入怀中,紧抱着不愿撒手。
她慌张环顾左右,拦下一个面善的男子,擦着泪问道:“有劳大哥,可曾见到我婆婆么?”
“见过,见过。”男子才与放出刑场的弟弟相逢,哭得鼻头发红,瓮声道,“有好心人帮你婆婆医治,把她带去了城东药铺。”
柳翠感激地谢过,挤出人群要走,经过行刑台下,不经意瞥见满地的血,害怕地别过头,不由加快脚步。
稚子忽在她怀中挣扎起来,拼命朝后伸手,柳翠不明所以,将稚子往肩头送一送,轻喝:“麦满,别闹。”
麦满不依不饶地挣动,执拗摆着手,含糊不清道:“大人!大人!”
柳翠被他闹得走不得,只能停下步子,转身问:“什么大人?”
麦满朝行刑台下一指,柳翠顺着望去,只见上次在仓廪前见过的年轻郎中形容狼狈,直直朝此处走来。
像是不愿让孩子看清他满身的血,高大俊秀的郎中停在几步之外,微侧着身遮掩血迹,向麦满很轻地点头。
麦满咯咯笑起来。
生死面前走一遭,柳翠对这些当官的不似从前那般惧怕,福一福身问礼:“参见大人。”
“夫人不必多礼。”孟倾看着稚儿带笑的脸,低声道,“我有一事,还望夫人相助。”
柳翠惊讶地抬头,不明白一个郎中怎会向平头百姓求助。
可见孟倾眸光暗淡,她心有不忍,抛去满心疑惑应道:“大人请讲。”
“烦请夫人去城东国子监后廉明巷左数第三户,找一位叫钟青的大哥。”孟倾静了片刻,继续道,“请他来东街菜市口……收尸。”
“廉明巷第三家。”柳翠记下地方,“此地离药铺不远,我即刻便去。”
“多谢夫人。”孟倾身形微顿,似是要看一眼行刑台,却到底没回头。
他慢慢走出刑场,一步一步,走过满街喜极而泣之人身旁,背影寂寥。
*
天奉二十三年秋,刑部尚书兼嘉德殿大学士钟毅儒盗卖仓粮、贪贿银两一事败露,自言无颜面圣,于刑场前畏罪自尽。
兵部郎中杨世杰、刑部城防司司务官夏瑜办案不利,兼有包庇座师之嫌,着令暂免其官职,下御史台讯问。
户部郎中孟倾首揭罪行有功,功过相抵,又因首辅孙英力保,得以擢升左侍郎,分掌户部清整仓廪事宜。
按例,在京官员有调任四品及上职位者,当由吏部尚书亲自稽考。
孟倾依考选司所定时日递上考功簿,前往吏部部衙面见尚书。
吏部尚书赵博符正在桌边批检公文,抬眼见一身侍郎官袍的孟倾迈步进来,怔愣道:“你……”
孟倾面对着赵博符渐生怒意的脸,躬身行礼:“户部侍郎孟倾,前来受尚书核考。”
“滚!”赵博符暴喝一声,抓起手边公文,劈头朝孟倾扔去,“你老师尸骨未寒,你怎能腆颜受此擢升?”
公文狼藉铺了满地,孟倾不发一言,只弯下腰身,拾起散乱的文册。
“你老师瞎了眼,才收你这般狼子野心之人为徒!”
赵博符怒不可遏,挥落桌上公文典籍:“你若还有些廉耻,便如你师弟般辞官归去,而非在此经营名利!”
书籍翻飞,正中孟倾额角,他沉默地整理着,目光触及书册摊开一页的墨字。
那是稚童开蒙时必读的典籍,也是钟毅儒教他读的第一句话。
君子为人仁孝,有节义,惜其名节。
身梁似承千钧之重,孟倾紧盯那一句简短箴言,几乎没了起身的气力。
他极慢,极慢地攥拳,直到平静了神色,方才近前放好公文。
赵博符犹在盛怒之中,拍案吼道:“滚!滚出去!滚!”
衙内官员暗暗瞧着这边的争吵,明暗目光投向孟倾,议论四起,鄙夷猜忌者有之,歆羡嫉恨者亦有之。
孟倾淡然视之,向赵博符施上一礼,平静走出部衙。
*
刑部主事将曲落笙送出后堂,客气拱手道:“这几日有劳曲司乐答话,问讯已毕,司乐便可自由行走,不再受刑部拘束。”
曲落笙行礼:“多劳大人。”
她走出部衙,方出大门,等在树下的林云便扑过来。
“曲师姐!”
林云扑到她怀里:“我和小五早早便被放出来了,你怎的才出来。”
曲落笙接下她:“我和虞师姐亲眼见了苏主事的尸身,自然会被多问些话。”
“我们也被问不少。”唐小五揉一揉发青的眼眶,打着呵欠道,“苏主事出事的消息一传进宫,刑部的人就把我们叫走问话。我在黑屋子里待了两三天,直待得日夜颠倒,觉也没得睡。”
“师姐。”林云问,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苏主事到底是如何出事的?”
“就算知道,也不能与你这小丫头说。”虞无秋慢曲落笙一步出了衙门,闻言一捏林云的脸,道,“谨言慎行,眼下真相未明,不该问的莫问。”
林云乖巧点头:“知道了,师姐。”
四人如往日一般进了户部后巷,方到巷口,便见户部衙门前人头攒动。
唐小五踮脚看去,怪道:“怎么今日人这样多?”
他向前走几步,被挤挤攘攘的人堵得走不动,无奈道:“师姐,小云,我们换一边走罢。”
虞无秋答应一声,正要走,忽被人塞了张满是墨字的纸,她咦一声,把那纸拿向曲落笙:“你瞧瞧,这上边儿写的是什么?”
曲落笙接过去念道:“大恶奸臣户部侍郎孟倾……”
她猛地止了话音。
虞无秋亦是一惊,抓住那分派罪状的官员喝道:“谁在这胡说?”
“什么胡说,你不知道?”
那年轻官员瞥她一眼,嗤道:“小人孟倾卖师求荣,揭举他老师为盗粮案主犯,逼得老尚书在刑场自尽身亡,你自己去瞧,这墙上张示的可全是他的无耻之举。”
曲落笙心头一跳,当即分拨人群走到衙门前。
朱红门旁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纸大字,一眼望去尽是罪人二字,最下写着孟倾官职名姓,不知被谁用赤红浓墨重重抹去,触目惊心。
“大家伙都好好瞧瞧!”那年轻官员挥着手中厚厚一叠罪状,义愤填膺道,“此等奸人竟能把持权柄,官居侍郎之位,长此以往,朝廷如何整肃朝纲,我大虞又如何得治!”
“可不是,你瞧那孟倾自命清高,临到头来还不是用老师的命换了个官位。”
“要我说孟倾也没多干净,不然几人一同办案,怎么偏他安然无恙。”
人群议论纷纷,说得都是些不入耳的话。
那官员见有人应和,心中得意,刚要再说,却被曲落笙将手中罪状尽数抢去,用力撕了,随手向外一抛。
那官员惊怒交加,喝道:“你做什么?”
“没凭没据的事,在这里胡说什么?”曲落笙一抬眼,“污蔑官长,聚众非议命官,你有本事,怎么不到御史台门前喊去?”
“你!”那官员大怒,“你要为那卖师求荣的奸人说话不成?”
“你既要为钟大人喊冤,便去清查贪贿银两,在这宣扬旁人罪状做什么?”曲落笙冷笑,“挑一个不会拿你如何的人大骂名节,既赚了名声又于己无损,这位大人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那官员被揭破心中所想,当即涨红面皮道:“你少血口喷人!”
虞无秋拦到曲落笙身前:“那你心虚什么?”
那官员欲要争辩,却被身旁同僚拦下,低声劝道:“你与她计较什么,一个女子罢了,能有什么见识。”
曲落笙听了扬眉:“这位大人倒是有见识,怎么却来信这些没头没脑的胡话?”
同僚看到她腰间五品司乐牌,更要息事宁人,一推那官员:“莫吵了,走罢。”
一群人看够了热闹,闹哄哄散去,曲落笙忍了一股气,站了半晌,上去扯下满墙黄纸。
唐小五和林云急忙上来帮她清理,虞无秋忧心地看着她:“落笙,你……”
“胡说八道的东西,留它贴在这里做什么,”曲落笙愤愤撕下那黄纸,“被我找出来是谁,我……”
她忽然想起那封红彤彤的压岁钱,心中一痛,咬紧下唇,顿时不言语了。
谁曾想与钟老尚书城防司一见,竟会是最后一面。
孟倾绝不会攀附权势,钟尚书更非软弱畏罪之人,为何短短几日内会生出如此变故?
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动作慢下来,忽地起身:“我去找他。”
她走到衙门前,向那守卫道句有劳,问:“户部下衙官员从何处出宫?”
守卫答:“大人们下了衙,都是自奉天门出宫。”
曲落笙道了谢要走,虞无秋赶上来,急道:“你去找他做什么,眼下孟大人肯定不好,你去了也是添乱。何况你要是被人瞧见,那……”
曲落笙摇头:“不亲眼见他,我放心不下。”
她看一眼将要落雨的天,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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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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