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一响,气焰嚣张的孟福顿时变了脸色,身上一软,跪摔在地:“大,大爷。”
孟倾并不理会他的丑态,跨进院子,随手拾起一本账册,翻阅道:“本官在户部任职,略懂账目,碰巧算得出月钱是多了还是少了,你看本官能接这桩案子么?”
孟福抖如筛糠,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不住磕头:“大爷说的是哪里话,小的,小的……”
孟倾走近几步,四周人群拥挤,曲落笙莫名被推着走到了最前端,两相靠近,曲落笙后退不得,一时离孟倾极近。
她抬起头,入目是士人飘逸的白色外袍,衣领熨帖整洁,严整层叠至脖颈。
再往上,是一张极英气的脸,修长的眉毛此刻微蹙着,眉宇间有着经年累月居于高位的威严沉稳。
她微微一愣。
恰巧此时人群散开了一些,曲落笙轻轻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小路。
孟倾顿了顿,对她微微点头。
他走进小院,在孟福身前站定,平静道:“不可贪,不可偷,不可骗,需要我再教你一遍孟府的规矩么?”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孟福连连磕头,涕泪横流地求饶,“小的一时被钱迷了眼,求大爷绕过小的这回,小的一定不再犯,一定规规矩矩做人。”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边扇边哭道:“这一巴掌是替大爷打的,求大爷消消气,饶了小人,小人就犯了这一回,求大爷绕过小的这遭。”
“胡说!”有小厮激动道,“我们在院子里的,谁不是被你扣了大半年的工钱,忍无可忍才来找你对账?大爷莫要被这厮蒙骗了!”
“你少在这搬弄是非!”孟福大怒,“证据在哪?你说!”
人群又开始叫闹,孟倾静静听众人争吵,并不置一词。
孟福偷眼觑孟倾神色,见孟倾没有言语,心思顿时活泛,立起身狡辩道:“口说无凭!你众人道我克扣半年的工钱,那便拿出半年的账来!”
小厮气道:“且不说我们都看不懂账目,即便能懂,你怕是也早早做了手脚。”
孟福冷笑:“你们想冤枉好人,拿不出证据,便只在这里一味胡说。”
他一颗心逐渐放回肚子里,大爷忙得不着家,哪有耐心和工夫为一群下人重算陈年老账。
孟福越想越得意,向孟倾拱一拱手,振振有词道:“大爷莫要被这群下人蒙蔽了。”
“说的是。”孟倾方才开口,长眉微挑道,“既然如此,那便由我亲自算一算这账,你看如何?”
他抬一抬手,立刻有小厮上前摆好桌椅笔墨,孟倾看一眼孟福,拿起账本,不紧不慢地翻起来。
孟福打了个哆嗦,面上的冷笑瞬间变成了冷汗。
*
曲落笙立在人群之外,看孟倾熟练地分列账目,算清细项,厚厚一摞账本,不多时便整理利落。
“才丰。”孟倾看着账册,唤来方才领头的小厮,“加上本月月钱,该给你四两银子。”
他在纸上写下四两,将字条推向才丰:“去账房处领月钱罢。”
才丰惊喜道:“多谢大爷!”
孟倾点了点头,手下翻过一页:“李三。”
一个接一个算下去,账册翻完,砚墨见底,孟福看着人走出去,心也跌到了最底。
他冷汗涔涔地跪着,面如死灰,挣扎道:“大爷,念在小的多年苦劳,只饶小的这一回,以后再不敢犯了。”
孟倾道:“你是自己去衙门,还是我叫人押你过去?”
孟福脱力地软在一边,久久不能言语。
门房老李带人拖着孟福出去,孟倾低头整理账册,忽听一声轻响,有人在木箱里放下一包银子。
曲落笙弯了弯眼,看着孟倾道:“有劳,我想赎回身契。”
有条不紊的动作乱了一拍,孟倾不易察觉地顿了顿,随后道:“身契在屋中放着,姑娘稍等,我这便去取来。”
他起身,方要迈开步子,忽然腰间一紧,衣带不知何时挂上了木桌碎裂开的尖角,怎么动都扯不开。
他微微蹙眉,有些笨拙地解起衣带,稍稍侧身挡住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失礼。”
时下士人尚好风流飘逸,总将衣裳束带做得奇长无比,原先简单的绳结,现在竟是要四五种手法才能系好,孟倾试着解了几次,却是越来越乱,他表面一派镇定,手下却没了章法。
曲落笙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他久久没有动作,怪道:“孟大人?”
孟倾悄悄扯了扯衣带,强自平静道:“无妨。”
他将心思放在乱七八糟的结上,没注意曲落笙越来越近的脚步,忽然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曲落笙道:“是衣带缠住了么?”
她打量一眼,道:“这个结不难,我曾解过。”
说着直接伸手:“我帮你解开罢。”
孟倾一惊,侧了身道:“不必。”
解束带要极亲密的人方才能做,孟倾方要拒绝,曲落笙却直接上手解起缠成一团的衣带,歪了歪头:“可你解了这半天,也没有解开。”
市井里长大的野丫头,哪里懂什么礼节不礼节,曲落笙不明白孟倾为何局促,只把束带当一个普通绳结,三两下解开了,重新打了个精巧的结:“好了。”
她直起身要退开,而孟倾一双手悬空太久,此时正自然地下落。
一个忙着抬起头,一个忙着放下手,猝不及防间,孟倾的手轻轻蹭过曲落笙长而翘的睫毛,浓密的睫毛呵着他的手,像振翅欲飞的蝶。
两人动作皆是一顿,曲落笙尚未反应,孟倾已然匆匆退开一步,耳尖泛红:“失礼。”
他仓促抚过腰间精巧的结,道句多谢姑娘,转身取来装身契的木盒轻轻放在桌上,连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便大步走出小院。
曲落笙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士人腰间环佩在脚步中相击而鸣,流响清脆,在风中传去很远。
*
知礼正打理孟倾搬出来晒的书,忽见孟倾推开院门,脚步匆匆地进来,哎呦一声:“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
孟倾方才回神,微微摇头:“无妨,你收你的。”
知礼应一声,把书册摊开晒着,一面道:“马给您牵到宅子后门了,您从小路出去便能看见。”
孟倾道句有劳,回屋换上公服,整理衣冠,拂衣出门道:“日后管账主事一职让才丰接手,你去与他说一声,叫他预先熟悉府中账务。”
知礼道:“明白。”
孟倾方要出门,忽然想起一事,又道:“知礼,我的衣物一向是你置办么?”
“是。”知礼道,“二爷院里的主事怎么买,我跟着买一样的便是。”
孟倾沉默片刻,叮嘱道:“那你记得,以后束带太长的衣裳一律不要。”
知礼一头雾水地应下,他一张嘴,刚要再问,孟倾却已走远了。
十月底的京城早早染上秋意,艳红的枫叶从人家的院子里斜逸出墙,染红青黛瓦边沿冷白的墙面。
孟倾纵马踏过落叶,他一副英挺的好相貌,打马掠过宽阔的官道时,青色衣摆翻飞着赶在身后,好似一副运笔潇洒的水墨画。
骏马跑得兴奋,嘶鸣着加快步子,孟倾见前后无人,由着它撒开四蹄奔了一阵,直到宫城在望,方拉紧缰绳,轻拍骏马的头,让它不紧不慢地停在门前。
户部值房里的人稀稀疏疏,除了几个当值主事与主簿,便只有两三文书吏在旁整理文册,见孟倾进来,一众人纷纷停了手头事务,起身行礼。
这几年户部缺员,上月老尚书告老还乡后,孟倾这个年轻的侍郎便成了主事人,大小决策都得经他的手方能落定,一时公务缠身,接连忙了大半月才将大小事务理清。
旁人羡慕他仕途亨通,不到三十便得算位高权重,再熬几年资历,登阁拜相是板上钉钉的事。
孟倾听了苦笑,天天和那群追着屁股讨银子的疯子打交道,解决完兵部的军马费,工部又来讨修河堤的役银,他每天睁眼便开始算粮草银钱,照这样下去,能不能活到致仕都是个问题。
孟倾回礼,问道:“今日有公文送来么?”
文书吏答:“无甚要紧公文,都是些惯常琐事。”
说着将整理好的公文递到孟倾桌前,孟倾道声辛苦,取出最上的文书批阅。
才看几行,窗外啧啧两声,兵部军马司主事杨世杰探进半个身子,懒洋洋道:“孟大人当真是国之栋梁,一早便来部衙为国效力。”
孟倾头也不抬,继续看着公文:“有话便说。”
杨世杰笑道:“户部到底缺了多少人?叫你忙成这样?”
“缺得不少。”孟倾放下批阅好的公文,拿来新的一份,“不过考选司前几日送上一份新调进京城的官员名册,若不出岔子,年前便能补进新人。”
“我看难。”杨世杰撑着窗框,风流漂亮的桃花眼挑起来,“照孙糊糊的性子,一月送进内阁的公文,他能压到三月才封还下来。”
孙糊糊乃当朝首辅孙英,因他办事糊弄,又常装糊涂,六部里有那看不惯的,背地里给他起了诨号,私下里都叫他一声糊糊。
孟倾皱一皱眉,叫一声同门师弟的字,语带制止:“悬名。”
“知道,慎言慎言。”杨世杰不甚在意地摆手,显然是听多了自家师兄的唠叨,“给,钱主事叫我送来的。”
孟倾接过,长眉一挑:“钱海平?他送请帖来做什么?”
“你把人家弟弟送进城防司受审,人家当然要向你讨个说法。”杨世杰道,“不过我听说钱小公子平日没少做丧良心的事,这回在城防司抖落出不少罪行,钱海平可能怕弟弟折在那,想找你疏通关系,捞人出去。”
“国有国法,我能通什么关系。”孟倾放下帖子,冷淡道,“白费心思。”
杨世杰笑道:“我劝你还是去的好,人家帖子都送来了,不去不是打人家的脸么?”
“他的面子与我何干?”孟倾低头接着看公文。
“钱海明犯下的事到底牵扯上了你弟弟,”杨世杰斜靠着窗,“你不去,旁人会觉得你对二公子不上心,只怕会看轻他。”
他敲一敲窗:“走了。”
孟倾揉着眉心,微微颔首。他看一眼花纹繁复的请帖,无奈地叹一声,到底接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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