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天穹之上,有十二星辰与地面诸州国遥相呼应,世人称之为“分野”。
祈州城郊有一座高山,山势险峻,山路崎岖,山顶却开阔平坦,仰观天象,一览无余,乃是观星的绝佳去处,故名曰为“星野山”。
自陆州前往桐州,期间必要经过星野山山脚。时值仲夏五月,一队车马正沿着山脚下的山道缓缓而行,前有佩刀护卫骑马开道,中间护着一辆颇为华贵考究的马车,而车厢中坐着两名少年,衣着光鲜,看打扮应该是富家公子与他的贴身书童。
那公子容貌清俊,眉目间隐带秀气,正倚着软枕读一卷书,忽地马车一晃,骤然停住。只听车外响起一片拔刀抽剑之声,护卫厉声喝问:“什么人?!”
那书童吓了一跳,右手为公子打扇的动作也登时停下,而那公子却仍沉浸在书中精彩之处,头也不抬,只淡然道:“不必惊慌,寻常山匪,掀不起什么风浪。”
原来如今世道不太平,各地匪患丛生,因此当决定送明澜去桐州读书时,明父特意挑选了一队精锐护卫随行。他们人数虽不算多,却个个是训练有素的武士,兵刃也极精良,一路上有好几拨暗中窥伺的劫匪见他们阵势严整,都终究没敢动手。
这还是明澜此行第一次真正碰到敢于拦路的匪徒,但她自恃护卫强悍,并未将几个山野毛贼放在眼里。
岂料车外一阵激烈的刀剑碰撞声后,传来的哀嚎与求饶竟全是熟悉的声音,并无半个陌生土匪的叫嚷。明澜心头一沉,情知不妙,当即丢下书卷,低声对身旁书童嘱咐:“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别慌张,一切有我应付。你只需稳住,千万别叫错称呼。”
她心想,土匪拦路不过求财,明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只要谈判得当,平安过路应该不难。可若被对方识破自己的女儿身,她便不能保证这些土匪会不会做出更糟糕的事。
书童顿时会意,虽有些紧张,仍连忙点头应道:“是,公子。”
两人说话间,车外的打斗声已然停止,不过一会儿,车帘猛地被人掀开。
明澜大吃一惊,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竟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女人,身体看起来甚是强壮健硕,如同一堵墙般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完全看不清外头情形。但那女人动作快得惊人,刹那间就从马背跃至车上,活似一头矫健的豹子,右手那柄沉重大砍刀顺势架上明澜与书童的脖颈。
“别乱动。”女子咧嘴一笑,“我们不想杀人,可你若自己往刀口上撞,那就怨不得我了。”
不必她提醒,明澜也不敢妄动。她强自镇定,直视对方道:“好大胆的匪徒!可知道我是谁?我乃陆州刺史之子明涣,家父与祈州刺史周大人乃是至交好友。你们若敢伤我分毫,周大人定立即发兵将尔等剿灭殆尽,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陆州刺史明传瑞与祈州刺史周学文虽同朝为官,实则并无私交,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明澜故意扯这层关系,只不过想震慑住这群土匪,教她们不敢妄动。不料她话音刚落,四周登时爆出一阵哄笑。
有人高声嚷道:“春华姐,这小子竟拿周学文吓唬你,怕是不知道当初那姓周的跪在你跟前磕头求饶的糗事呢!”
明澜闻言心头一凛,一时难辨这群劫匪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
祝春华见她至此境地也只是神色微变,并不似常人那般狼狈失态,反倒生出两分欣赏,朗声笑道:“你也别太担心。我们星野寨的姊妹兄弟,只劫贪官恶霸,不伤良善无辜。那周学文身为祈州父母官,却纵容窦家恶贼欺压百姓,我们才会出手教训。你说你爹与他交好,难不成也是同一路货色?”
“哼,山野土匪也会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明澜不肯示弱,当即反唇相讥,“家父为官清正,爱民如子,你们这借口找错人了!”
“清正?那可不一定吧。陆州在本朝属中州,而本朝中州刺史的月俸不过四万文左右。明公子此番只是去读个书,随行财物却琳琅满目,连前朝字画珍宝都有不少——不知这得要令尊多少年的俸禄才置办得起啊?”这回说话的不再是祝春华,但同样是一个女声,语气更为冷峻,可惜明澜看不见说话之人的模样。
原来就在刚才明澜与祝春华说话的工夫,那边星野寨的人已经麻利地将明澜随行所带的财物全部清点完毕。明澜更为讶异,一方面是惊讶对方动作如此迅捷,另一方面则是惊讶这女人竟对本朝刺史的俸禄如此了解,显然不是普通劫匪。
又一个清亮的陌生女声响起:“云珠姐,你这可就冤枉那位明大人了。据我所知,明公子的父亲在入仕前本就是名震一方的大商人,产业遍布各地。虽说前些年为了捐官而耗去大半家财,可剩下的也够他们明家人几辈子吃喝不愁啦。”
这话句句属实,明家祖上就是商贾出身,本来从未有过仕宦之人,偏偏世代怀揣着官瘾。可惜明家人屡试不第,直到近年来朝纲越发败坏,朝廷竟公然卖官鬻爵,而明传瑞最不缺的就是银钱,自然立刻给自己捐了个官职。那时明澜尚在稚龄,如今渐渐长大,偶尔听闻这些旧事,心中难免有些难堪。不过因为明传瑞官位日高,众人忌惮权势,从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此刻自己的身世竟被一个山匪当面揭穿,明澜顿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恼,却无法反驳。
哒哒的马蹄声忽于此时在空地上响起,祝春华回头一瞥,手中大刀纹丝未动,只倏然将身子一侧,让开了视线。明澜这才看清前方的状况,一群佩刀带剑的劲装武士,当中一个少年纵马而来。
苍山绿树,红衣黑马,双目如星,英气逼人。
明澜看大多数人第一眼当然都习惯先看对方的相貌美丑,但对于这少年,她首先只能够注意到对方身上那股压不住的气场。
就像空中见鹰、林中遇虎,谁会在第一时间去品评它的眉眼五官如何?你只会被那股凛冽的气势慑住。这少年便是如此,一身锐气扑面而来,教人精神一振。
随后明澜才察觉,这少年的年纪似乎不是很大,应该与自己相仿,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可四周土匪对她恭敬的态度,俨然是以她为首。
转眼少年已策马来到明澜面前,出乎意料的是,她神色并不怎么严肃,反而脸上挂着几分轻松随意的笑意,将明澜上下打量一番,才继续悠悠地道:
“可是商人重利轻义,若说令尊所积攒的财富里完全没有不义之财,我也是不信的。既然如此,不如请明公子捐出一些,分给我们寨里的姊妹兄弟,还有祈州的百姓,如何?”
本来明澜今日已做好破财免灾的准备,不管对方索要多少钱财她都认了。只是她向来自尊心强,听少年直言自家钱财来路不正,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快,正迟疑着是否要辩驳几句,那少年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一扬,又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你也别恼,话说回来,你今日遇上我们,未必是件坏事。让我猜猜,你此番带着这么多人马离开陆州,是打算前往桐州的栖梧书院求学吧?路上多带盘缠是常理,可为何还带那么多不便携带的字画古玩?这些东西不像是自用,倒更像是专为打点人情准备的——是令尊让你带去送给书院师长同窗的,对么?可惜令尊这点想差了,那栖梧书院既号称当今天下第一书院,我想其中师生多半存着几分文人清骨,你这般重礼送上去,他们不一定肯收,反倒显得看轻了他们;倒还不如空手而去,以诚相见,说不定更能赢得他们的好感。”
少年说罢顿了顿,忽从怀中取出一面绣着十二星辰纹样的小旗,递给明澜:“我取了你的财物,这面旗子便送与你。你带着它,保管你们这一路畅通无阻,再无人敢为难。”
明澜微愕,略一犹豫,还是接过了这面旗子。
“放行。”少年一拉缰绳,策马让至道旁,周围的匪众也随之退开,让出一条路。
明家车夫如蒙大赦,慌忙驱车前行,一众护卫也紧随其后,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唯有明澜心绪难平,只觉得这伙人非同寻常,心底有个声音叫她定要记住今日种种,她忍不住从车窗探出头,朝那少年扬声道:“且慢!你……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妥,若是让对方误会自己意图日后寻仇,岂不麻烦。
那少年却浑不在意,在马上如红缨枪一般挺拔:“我姓秦,双名摇光,你叫我秦摇光就好。”
待明家的马车消失在林间,在场众人继续收拾明澜留下的财物,准备往山寨里搬。四下渐渐安静下来,却听一旁茂密的树冠中忽传来一声清脆如鸟鸣的低语:“奇怪……”
“奇怪什么?”祝春华抬头朝树上瞥了一眼,“你可别又想偷懒,快下来搭把手。”
那是个瞧着比秦摇光还小上两岁的姑娘,个头不高,面容稚嫩,身形如飞鸟般轻捷地一跃而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只装满珠宝的箱笼上。她盘腿坐下,托着腮嘀咕:“我昨天明明查得清楚,明传瑞是买官出身,那些正经科举上来的官员大多瞧不上他,他跟周学文除了算是同僚之外,根本没什么私交。那明涣干嘛非说他爹和周学文是至交好友啊?”
荆秋野是星野寨中专门负责打探情报消息的耳目,每一个过往星野山的有钱人家的家世来历都瞒不过她。
这回她却有些拿不准了,难道自己真探错了消息?
“别多想。”秦摇光回头冲她笑了笑,“咱们小秋野的调查什么时候出过错?”
“我也这样觉得!”荆秋野扬起脸,眼中自信满满,却仍带一丝困惑,“可是……”
“如果我是她,在那种情况下,也会搬出本地最大的官来吓唬人。”秦摇光含笑说道,“临危不乱,还能有此急智,倒是个人物。”
听到这句话,旁边不远处一个正低头记账的年轻女人抬起头,仔细观察了一下秦摇光的神色,试探着问道:“看来少当家很欣赏他?可就为这点欣赏,您便将星辰旗给了出去……值得吗?”
那女人的年纪看起来比秦摇光和祝春华、荆秋野都要稍长一些,约莫有十**岁左右,身段更为细挑,相貌气质都显出几分精明干练。
正如秦摇光方才所言,明澜带上那面绘有十二星辰的旗子,沿途绿林同道都会看在星野寨的面子上放行。
可是面子,终究是要用人情去换的。
秦摇光不答反问:“秋野,你昨儿不是查过了吗,那位明家公子是打算到哪家书院读书?”
荆秋野立刻答道:“是桐州的栖梧书院。”
秦摇光笑道:“我听云珠姐提过,那栖梧书院虽非朝廷官府所办,却是本朝最顶尖的书院,收学生的门槛极高。若通不过山长和夫子的考核,任凭你有家财万贯也进不去的。”
纪云珠点头附和:“正是,前些年窦家庄几位公子一心想进栖梧书院读书,请名师补了好几年的课,还是始终没能达到书院的要求。”
“所以啊,明涣既能进得了栖梧书院,必定是有真才实学的。”秦摇光微微一笑道,“这样的读书人,咱们何必往死里得罪?如今顺手卖个人情给他,说不定将来有用呢。”
祝春华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道:“读书人能顶什么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整天就会之乎者也,写几个字罢了。”
秦摇光摇摇头,脸上仍带着笑,语气却认真了两分:“读书人没用,但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我倒觉得是很有用的。”
说到此处,她随手展开一幅刚才缴获的字画,虽看不大懂其中笔法意境,眼中却不禁掠过一丝向往:“那栖梧书院名声那么响,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要不是离咱们这儿有些远,我真想去亲眼瞧瞧。”
荆秋野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插嘴:“刚才不还说栖梧书院门槛极高吗?老大你就算去了,怕是也考不进去吧?”
秦摇光是农家女出身,若非当初活不下去了,被迫与父亲以及乡亲们上山落草,如今日子宽裕了些,是没有机会读书识字的。
因此她伸手轻弹了一下荆秋野的鼻子,笑骂了一句:“小鬼头,就你爱挖苦我。”不过倒没反驳此言,只继续道:“正因我们都没读过多少书,才更该敬重那些真有学问的人。”
纪云珠笑着接话道:“要我说,少当家读书时日虽不长,如今的学识已比以前我们窦家庄的那几位公子强多了。”
“就那几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蠢货?”祝春华笑声爽朗,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云珠姐,你拿他们和我们老大比,倒也太看得起他们了。”
众人说说笑笑间,已收拾停当,带着此次所得的财物一路回山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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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行遇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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