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弄琮醒来时，只听见外面的雨吓得极大，他被雨声惊醒，借着黎明前最后的月光，看着怀中小儿睡的香甜。
他静静的看着方如许，似乎想要把现在冷漠平静的方如许和幼年那个温润和睦时常黏着自己的小孩合为一体。
但他们分开，早就已经很多年了。
从恭正十二年起，濮阳王叛乱，紧接着黄河之变，他如今能够登上皇位，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恍惚间，他又想起父皇临死前，老态龙钟的躺在床上，眼神冷漠仿佛看着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东西。
那时听雨阁外面也是一场暴雨，年老的皇帝看着自己，亦看着窗外经久不息的雨，然后失笑一声，只道：“朕已去，你告诉你的母妃，她永远都得不到她想要的自由。”
时间流转，尹弄琮看着怀中人睡的安稳，这怀中小儿也许是感觉到有些冷，梦中无意识的将身体往更温暖的地方缩去，在梦中将身体更加靠近自己。
他轻轻的将手指点在怀中人的鼻梁上，轻轻的附在对方耳畔，似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无论说什么，都有些无从说起，是该说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还是该说你知道我这一路而来，说了多少不想说的话，做了多少不想做的事，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还如此冷漠无情的对待我。
还是说，你真的就如此狠心，是在故意装不知道还是本就知道只是在故意如此呢？
太多想问的话问不出，帝王的骄傲又不允许他有任何的俯低作小，他似乎又想起当年处置废皇后时，章凌宸满身血污站在血泊中，仿佛看见了天大的笑话般嗤笑道：“你明明可以再隐忍几年，就能够把章家一网打尽。如今为什么，你等不了了。是你喜欢钟意的人已经出现在你面前了，你就无法再等了？”
尹弄琮微微把搭在方如许脸颊上的发丝移开，是的，等不了了。这数久年华，这小孩一直没有出现过自己的面前，即使出现，也是自己计划好的，有时候远远的看上一眼。数多忍耐，只因一切没有等到最佳时机。
可如今，如今，尹弄琮慢慢回忆起，半年前这小孩一意孤行不惜自身性命的为沈一棋伸冤。
他轻轻的搭在方如许的耳畔，如梦中呓喃道：“沈一棋有哪点好，就因为对方是你年幼好友就值得你搭上自己的性命？”
夜晚深沉，对方似乎累极了，呼吸均匀将脸窝在软绵的枕头之间，睡的安沉。
良久，尹弄琮微微的叹了口气，将怀中人抱的更紧，片刻后，仍旧卯时按例上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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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王苦行特意吩咐兵部近期查看仓库中兵器是否有被雨水锈蚀，并严令户部最近走访京城，调查近来京师大雨，民屋是否有被冲垮数量。做好这一切，他深吸口气才来到乾坤殿。
今早早朝金陵来报六王爷尹先框已在钦差大臣陪同下来往京师陈情。这场几乎席卷大半个朝廷的江南贪污案眼看着明显就要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王苦行候在乾坤殿外的时候，脑中还一直在猜想着皇帝的真正用意。他自己是寒族出身，祖上只是京畿卖鞋的草民，直到父亲一代，才开始入仕，他现在能够任首辅一职，无为其它，不过就是家世寒族，在朝中无依无靠。
他仍能够记得，他的上一任，那位三朝首辅张渐行归家之时，几乎整个朝廷都将他视为对面。他同样也清楚自己的位置，自他任首辅后不久，皇帝便开始整手江南。
朝中姻亲层层加叠，任用自己，无非就是自己能够死心塌地在这为皇帝卖命，借自己来整理朝中姻亲、党派之风。江南，只是这股朋党论中恰好用来打开的缺口。
如今，六王爷贪污案一事被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是不是代表着朝中动向、皇帝心意又有了新的一层转变。
“王首辅，请。”乾坤殿的大监含笑看着这历代以来最年轻的首辅。
王苦行点头进入。乾坤殿不同于清心殿、更不同于养气堂。这座历代以来被视为皇权最高特征的宫殿，除非重大事务，皇帝几乎不在此办公，只是恭正年间先帝格外喜爱此殿，乾坤殿接见大臣办公的习俗才就此保留下来。
但新帝登基后，尹弄琮相比乾坤殿，更喜爱藻井明黄闪烁的清心殿。
故外界常猜测新帝更加穷奢极欲，但王苦行私心里猜测，恐怕只是清心殿离养气堂更近，故这位新帝才选择清心殿作为常任办公之所。
这穷奢极欲四个字的民间评价，欲字倒没评价错。
走近殿门，王苦行三拜九叩，此乃乾坤殿历代遗风，入殿门三拜九叩礼仪不可减。
此时的尹弄琮似乎心情不错，只静静的坐在堂上摹字，笑道：“朕不太爱待在这里也有这个原因，你们太守礼仪了。平白生了君臣缘分。”
话虽如此说，但尹弄琮却没有半分说想要让对方马上起来的想法，待摹好字后，才让太监赐坐。
他看着这个他几乎从青泥中拔出来的年轻首辅，只道：“介遗不必多礼，这半年来介遗为江南之事劳累不少。”
介遗，是王苦行的字。
说及，尹弄琮看着王苦行，只笑道：“‘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父皇在世时就经常告诫朕说王家有礼，必模屈灵均遗风。”
王苦行连忙下跪道谦辞言及说不敢模屈灵均遗风。
“朕说了。不必多礼。”说及，尹弄琮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只见乾坤殿大监此时上前来说这什么。
半响间，尹弄琮听及似笑非笑。
王苦行跪的近，自然难免听见大监话语中‘小贵人’……‘出宫门’等话语。
听即，王苦行连忙把身体跪的更加板直，历朝历代的教训都告诉着他，如果想要活得长久，务必不能参与皇帝的任何家务事，包括此时这种不能言明的情况。
尹弄琮放下茶杯，只让大监离去，半响又笑道：“朕今日喊你来这，并不为江南之事。”
说及，尹弄琮重新走到堂上乌木桌上自己刚刚摹好的四字‘沉潜待机’。
“自本朝开国以来，科举分为三类，民科新科正科，以家族官职分读书人考试难易。朕有心改变此类情况久矣。”
半响间，王苦行似是以为自己听错，少年老成的他骤然睁大双眼，一时之间竟忘记接话。
不过此时尹弄琮倒不在意此句，只是看着自己摹写的沉潜待机四字，继续道：“父丧，子不改道三年。祖宗之法尚不可变，朕亦不愿意做这千古罪人。朕传先帝之法不变，但亦深知事不同，理不同。朕只是将祖宗之法更加发扬顺时。”
一个呼吸之间，王苦行瞬间明白这年轻的皇帝是要做什么，这位年轻的皇帝要动祖宗之法，但同样还要孝道的名义。
干的还是一件几乎将大半个朝廷全都得罪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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