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许是在一阵钝痛中醒来的。
后颈还残留着酸麻的痛楚，视野所及是全然陌生的布景，以及被昏沉光线割裂的黑暗。
这不是他的公寓，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
记忆如同卡顿的录像带缓慢倒放，最终定格在公寓楼下那记猝不及防的重击。
浆糊般的脑子随着五感逐渐复苏终于开始运转。
绑架。
这个词砸进脑海的瞬间，迟来的冰冷恐惧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是绑架，唐嘉许意识到，他被绑架了！冷静、必须冷静！他该背诵危机处理条例！
危机处理条例第一步就是保持冷静！啊啊啊，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谁能冷静下来？？！
理论与亲身陷入绝境的差距犹如天堑。在混乱与恐慌中，身体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他不可抑制地挣扎起来。
刚一动作，粗糙的麻绳就摩擦着反绑的手腕内侧，僵硬的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是把肿胀的双臂卸掉后潦草重装了一遍。
恐惧催生出蛮力，他更奋力地扭动起来，像一条被困在岸上濒死的鱼，徒劳地消耗着氧气和体力。
“醒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紊乱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腔。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宽袍广袖，半面面具上的龙纹若隐若现。
她闲庭信步般走到趴在地上、如毛毛虫般蠕动的唐嘉许面前，蹲下身，拉近距离。脱离了纯粹黑暗的桎梏，昏沉的斜阳洒进房间，照亮家具模糊的棱角，也点亮了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
流金？还是琥珀？
难以言喻的、非人的美丽色彩熔铸在眼球里，流下一道疤痕。
这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遗忘的色彩让他顿住。
昨日学院小径上那短暂一瞥带来的心悸，在此刻化作惊惧的巨兽，尖啸着扑咬而来。
在这金色的注视下，唐嘉许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昨日，中州大学。
“……所以说，老头现在全靠仪器硬撑着，医院里里外外都被我大哥二姐围得铁桶一般。就为了一份额外文件，他们能在走廊上就吵起来，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了。”
回想起那天剑拔弩张的气氛，哪怕过了几天，唐嘉许依旧心有余悸。
他烦躁地揉了揉自己那一头柔软的黑发，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那双天生带着点忧郁的桃花眼此刻更是写满了烦躁，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虽然现在还只停留在动口，但我看离动手也不远了……我妈也不管管。还有那些闻着味儿就来的各路亲戚，个个都想分一杯羹。唉，”他长叹一口气，蔫蔫地耷拉着眉毛，连挺直的鼻梁都仿佛透着无奈，“那些人根本就是流氓。我现在回家路上都不敢多待，就怕有人昏了头，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旁边，顶着一头嚣张蓝毛的商黎舒看着兄弟眼下浓重的黑眼圈，不由唏嘘。
他五官要比唐嘉许更精致些，笑起来会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穿着印有夸张涂鸦的潮牌T恤，耳钉、手链，项链，潮得一应俱全。
同为家庭食物链底层，他对唐嘉许的心境深感共鸣。“哥们儿理解你。”
他拍拍唐嘉许的肩膀宽慰道，“往好处想，他们打得再厉害也跟你没关系啊，你还是个学生。寰宇集团那么大的庞然大物，难不成还能缺你一口饭吃？说不定过几个月你也是亿万富翁了呢？”
听了这话，唐嘉许反而更失落了。他摇摇头，连好兄弟都不理解他！钱有什么用？能买到陪伴吗？能买到感情吗？钱带来的只有冰冷的空气！他真是受够了这些该死的钱了！
“有需要的话，你也可以来我家住段时间。”商黎舒还在认真思考，“你就说是来进行考前心理疏导的，我妈准同意！正好我新入了《激战！星城》典藏版，我们可以畅玩通宵！保证让你忘掉烦心事。怎么样？”
根本没想过会被拒绝的商黎舒已经准备掏手机了，唐嘉许却仍沉浸在忧郁里。
“真羡慕你，家庭关系那么简单。商姐和善，商姨前途光明，再怎么样也比我家那氛围好。”
啊？你管那种为了议会上一个席位就在桌底下互踩高跟鞋的关系叫简单？？
商黎舒无言以对，手动关上了大张的嘴。
唐嘉许还想说什么，目光却忽然定住了。
一个身影从道路尽头迎面走来。卫衣宽大的兜帽压得很低，沉重的铁制半面面罩覆在脸上，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侧歪着头，像是在倾听，又似在低语。
周围静谧无声。只有风拂过枝叶的簌簌声响。
商黎舒凑过来小声嘀咕：“哇哦，这造型拍黑客帝国呢？我们学校还有这号人物？看着真……”
他紧急把溜到嘴边的“不像好人”咽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改口：“看着真有气势哇。”
晚了。来人已经听见，并且在商黎瑟缩的目光中瞪了他一眼。正是这一瞪，让唐嘉许看清了她隐在兜帽下的双眼——
那是比太阳更璀璨，比深海更冰冷的金色。
他们擦肩而过。
……
唐嘉许猛地回神。
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深呼吸。模仿着母亲平日的样子，用尽可能平稳的、近乎商业谈判的口吻开口：“你想要多少钱？寰宇集团可以……”
话未说完，那绑匪一挑眉，信手从阴影里扔出一个黑色的、长条状的包袱。
她的臂力简直惊人！
那么大的物体就这么凌空飞来，惊得唐嘉许根本来不及细想，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一切，他下意识地蛄蛹着身体试图躲开。这个动作让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狼狈。
于是，那玩意儿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随即咕噜噜朝他滚了两圈，哀怨地抬起脑袋。
顶着一头标志性的、此刻略显凌乱的蓝毛。商黎舒那张带着痞气的帅脸此刻皱成一团，龇牙咧嘴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时的张扬。
是商黎舒！
唐嘉许脸色骤变，失声惊呼：“商黎舒？！你怎么……” 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商黎舒龇牙咧嘴地想坐起来，可惜同样被捆得结实，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扭动：“靠！不是你说最近感觉不安全的吗？这不是担心你吗，就在你公寓楼下多转了两圈！结果就……嘶，你小子居然还敢躲，给我当一下肉垫怎么了！真他爹的疼啊。” 他努力想维持平时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滚作一团的难兄难弟，绑匪天珑女士终于说了自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她似乎不太明白这两人关系到底好不好，语气里甚至带着点纯粹的疑惑。
“你朋友？”她指了指龇牙咧嘴的商黎舒，问唐嘉许，“他来救你？”
你就这么对他？
唐嘉许竟然听懂了这绑匪的言外之意！看着因砸到额角而龇牙咧嘴的兄弟，他尴尬得咧嘴，本就生得好看的脸上沾了灰尘，眼尾还因为之前的挣扎泛着红，不知该作何表情。
不对，现在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你绑他没用的！”唐嘉许急得口不择言，“他家里现在正乱着呢！根本顾不上他！你绑我，我才是唐家的人！”
他试图将所有危险都引到自己身上。
商黎舒一听也急了，“你少来这套！我来都来了难道就这么回去？况且，绑你就有用？你们家现在这情况谁管你死活？！”
他大口喘着气，紧张得浑身发颤，却强迫自己抬头迎上那双奇异的金眸，哀求道：“姐姐，你听我说！你绑他真不如绑我。我妈妈是**官，我姐姐是议员！你绑我吧，要钱要关系都好说，别看他好像有钱，其实就是个三不管的少爷，你拿不到多少的。”
蓝毛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扎眼，与此刻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商黎舒你闭嘴！”
“唐嘉许你才闭嘴！”
天珑就这么抱着双臂，静静看着他们互相拆台，又拼命想把对方从这困境里摘出去。
呵，吵吵嚷嚷，果然是小孩。
她颇为冷漠地想。
直到眼泪与恐惧浸透了麻绳，绝望在空气中无声蔓延，而她仿佛在观赏一场蹩脚却足够热闹的双口相声。
“求求你，”唐嘉许吸了吸鼻涕，再也控制不住泪腺，泪水在脸上流得乱七八糟，“放他走吧，绑我就好了，你放他走吧，他不会出去乱说的，我也不跑……”
商黎舒一撇嘴，眼睛也红了，倔强地扭过头不想让人看见，但微微抽动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
两个外形出众的少年就这么狼狈地趴在地上嘤嘤地哭了，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强忍泪水格外滑稽。
好吧，少年人的情感或许缺乏逻辑，乱七八糟，但足够真挚。
她忽然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声。
笑声短促，却让唐嘉许和商黎舒同时止住泣音，打了个寒颤。
“理论上说，我这个人是很有原则的，说绑谁，就绑谁。绝不做多余的工作。”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商黎舒身上，带着点似有似无的为难：“但是，你——”
商黎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种比刚才更浓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虽然这个蓝毛不在我的名单上，不过嘛，绑都绑了，直接放你回去报信，那我岂不是白忙一场？亏本的买卖可不能做。”
话音落下，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被“铛啷”一声扔到了商黎舒面前。
泪珠还黏在睫毛上，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惊恐万分的注视下，宛如杀神降世的天珑轻描淡写地开口：“这样吧，给你个机会。你去，杀了他。”
她用下巴点了点唐嘉许，“这样，你就是共犯了。我就可以放心让你离开。怎么样，很公平吧？”
空气瞬间凝固。
唐嘉许难以置信地看向天珑，又猛地看向商黎舒。商黎舒冷汗涔涔。面色惨白如纸，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匕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额角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你、喂，你真的在犹豫啊？唐嘉许嗫嚅着嘴巴，说不出话，被反绑在身后的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天珑并不催促。商黎舒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看匕首，又看看面色惨白却努力对他摇头的唐嘉许。
突然，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抬起头，对着天珑破口大骂：“公平个屁！你做梦！有本事你冲我来啊！让我杀兄弟？我告诉你，没门！我就算完蛋，也不会对我兄弟动手的！我、我要跟你这疯婆子同归于尽！”
他一边骂，一边奋力蛄蛹着身体，像呆头鹅一样伸长脖子，用脑袋去撞天珑的小腿，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悲壮，与滑稽。
唐嘉许望着商黎舒，心中的恐惧竟奇异般地消散了些，他甚至有点想笑，眼眶却阵阵发酸。
天珑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那双金色的眼眸弯了起来，真正染上了几分愉悦的笑意。
哈哈。比呆头鹅还蠢。
她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商黎舒毫无威胁的头槌，在含糊的呜咽与怒骂声中拍了拍手。
“既然感情这么好，”
她愉快地做出了决定，“那就别分开了。”
只能说，目前还是兄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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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工作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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