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
见徐、柳二人仍是满眼戒备，瑞阳心下明了，自己这番唐突之举，确难取信于人。然则时辰紧迫，若久留此地，恐引暗卫生疑，届时计划败露，万事皆休。
她不再犹豫，上前几步，将腰间一枚镌刻着封号的玉牌迅速示于二人眼前，同时压低了嗓音：
“我知此举冒昧，二位难以轻信，前几日诸多叨扰，还望海涵。只是情势迫人，我便直言了——我姓袁，乃当今圣上侄女，瑞阳郡主。”
“郡主”二字一出，徐沐与柳娘子俱是一震，下意识便要屈膝行礼，口称：“参见郡主。”
瑞阳忙抬手虚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更低：“万万不可声张！我今日是私下前来，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需烂在我们三人肚里，切记。”
见二人惊疑不定地点头，她继续道：“我知你二人青梅竹马，情谊深重，若非柳先生遭此变故，早已缔结良缘。奈何徐家高堂执意阻挠，否则徐探花也不必如我一般，年年缴纳那罚银了。”
提及此事，徐沐面露惭色，眼中掠过一丝痛楚。恩师柳如山对他恩重如山，不仅悉心教导学问，更在他初入翰林时多方提点。
可自他高中解元，父母便一心攀附权贵，将早年的婚约弃如敝履，近年更是屡次上门逼迫柳娘子，言行不堪，令他无地自容。这几年来，柳家势单力薄，备受族亲欺凌；徐家亦是鸡犬不宁，两代人争执不休，颜面尽失。
“家中琐事，让郡主见笑了。”柳娘子唇角泛起一丝苦涩。
“柳娘子爽快，我也不再绕弯子。”瑞阳目光扫过二人，直截了当，“我今日要谈的生意，是‘假成亲’。”
“假成亲？”柳娘子愕然重复。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风凉露重，柳娘子身子单薄，我们进屋详谈可好？”瑞阳见二人戒备稍减，心知事情已成一半，便顺势提议。
三人移步至柳娘子闺房。室内陈设简朴，却收拾得十分整洁，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
瑞阳落座，神色坦然：“我眼下最急之事，是圣上限我三月之内觅得议亲之人。可我无意婚嫁，否则也不会年年生辰策马游街，公然缴纳罚银。而二位之困，在于徐家高堂阻挠，纵有情深，亦难成眷属，此局恐非数年可解。”
她稍作停顿，观察二人神色，继而将计划和盘托出：“故此，我所提议的合作便是：我与徐编修假意成亲。同时，我认柳娘子为义妹，以‘平妻’之名，我们三人一同行婚礼。”
此言一出，徐沐与柳娘子皆惊得怔住。
徐沐率先反应过来，断然反对：“不可！万万不可！柳娘子乃我心中唯一认定的妻子，我岂能再与旁人成亲，即便是名义上的，亦是对她的亵渎！”
瑞阳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平静反问：“那么，徐编修打算如何说服令尊令堂？是打算就这般僵持下去，一年，三年，还是五年？岁月蹉跎，可能等来二老回心转意？”
“这……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我执意不娶他人，时日久了，父母总会……”徐沐语气激动，但说到后来，声音渐低，连他自己也觉这话苍白无力。现实的铜墙铁壁，岂是几句空言能够撼动？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徐沐仍是摇头：“即便……即便权宜之计，这‘平妻’之名，也实在太委屈柳娘子。她值得一份完完整整的姻缘，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他此言，瑞阳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语气缓和了许多，耐心解释道：“既是假成亲，自然是为日后和离铺路。不过几年光景，便可寻个由头分开。届时，你二人自是长相厮守，无人再能阻拦。此法于三方皆有利：于我，可暂解圣上催婚之围；于你们，可绕过徐家高堂，终成眷属；至于令尊令堂，有我郡主身份在此，他们必是求之不得，断无反对之理。”
她见二人若有所思，继续加码，抛出一个更具诱惑的条件：“更重要的是，我愿为你们将来的女儿，向圣上求一个县君的爵位与食邑。若所求不成，我亦会以私产相赠，保她一生无忧。”
“此外，”瑞阳环视这略显清寒的屋子，“我郡主府邸宽敞，成亲后，你们可皆搬入府中居住。柳娘子不必再受徐家高堂磋磨。否则，即便你们耗上十年八载勉强成婚，令尊令堂心中怨气，只怕尽数都要发泄在柳娘子身上。徐编修，你忍心见她日后受尽委屈吗？”
最后一句，直戳徐沐心窝。他何尝不知父母性情？若强行结合，柳娘子日后在徐家的日子必然艰难。他心悦于她，是盼她喜乐安康，若因此令她陷入无尽苦楚，岂非本末倒置？他沉默良久，内心挣扎可见。
最终，他抬起头，问出一个关键问题：“圣上既命郡主三月内议亲，自是盼郡主得觅良缘，不致孤身。数年之后，圣上岂会轻易允准和离？”
瑞阳闻言，唇角微扬，透出一丝狡黠：“律法只规定未婚男女逾期不议亲须缴罚银，可从未说过，和离之后的男女，还非得再次议亲不可。”
徐沐与柳娘子皆是聪慧之人，一点即透。圣上此举，意在维护律法威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并非真要逼迫郡主一生困于婚姻枷锁之中。
见二人意动，瑞阳再添一把火：“即便日后和离，你们亦无需搬回徐家。我既认柳娘子为义妹，自会为她谋划。我府中有一处院落，略加修缮，便可自成一体，有门户独立出入。和离之后，此处便赠予你们安身。
当然，若想长久摆脱徐家，这几年还需徐编修在仕途上多加努力，早日得以自立门户。也盼你们让我早日当上姨母。”她思虑周详，竟连数年后的光景都已安排妥当。
柳娘子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她眼中闪过决然之色，忽然起身，在瑞阳面前郑重跪下，行了大礼。
瑞阳与徐沐皆是一惊，慌忙起身欲扶。
“郡主，徐郎，且听我一言。”柳娘子执意不起，抬起头时，眼眶湿润，目光却异常坚定，“汝娘不贪图郡主义妹之名，不慕县君之母的尊荣，甚至不求必为徐郎之妻。
但求郡主能助我一事。若郡主肯施以援手，莫说方才所言种种，便是让汝娘终身侍奉郡主左右，为奴为婢，亦心甘情愿！”说罢，她不顾阻拦，重重叩首三次。
瑞阳心中大震，与徐沐一同强行将她扶起：“柳娘子何至于此！快快请起！有何难处，但说无妨，只要力所能及，我定竭力相助。”
柳娘子额上已见微肿，她稳住气息，说出的话却让瑞阳和徐沐瞬间变了脸色：“我要状告柳氏族长，为贪图家财，下毒谋害我父，霸占产业，意图谋害我幼弟，更曾派人伪装山匪，欲将我们姐弟掳走，不知意欲何为！”她越说越是激愤，身体微微颤抖。
“什么？！先生……先生不是急病去世的吗？”徐沐如遭雷击，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往日被忽略的细节，柳娘子偶尔流露的惊惧、欲言又止的神情……原来背后竟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隐秘！
瑞阳面色一肃，抬手制止了徐沐连串的追问：“徐编修稍安勿躁。柳娘子，你既出此言，接下来所言必须句句属实，且最好能有证据或线索，我方好设法相助。”
柳娘子重重颔首，转身步入内室，片刻后手持一支品相极佳的紫狼毫毛笔出来。她稳了稳心神，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缓缓道来：
原来，现今京中的柳氏家族与柳娘子一家并非近支，早在百年前便已分家。柳娘子这一支留守江南，而京中柳氏则早年北迁，素无往来。直至十余年前，江南柳家随江南袁氏北迁至京，两家才重新连宗，开始走动。然战乱之后，江南柳家人口凋零，仅剩柳如山一脉。
柳如山才华出众，在永嘉初年恩科高中榜眼，入翰林院后仕途顺遂，不过三四年已官至正六品侍读并代掌侍读学士之职。
彼时，京中柳氏极尽巴结之能事，年节礼品不断，早年侵吞的江南柳家田产铺面亦加倍奉还。然而，自柳如山因丧妻之痛辞官归家教書后，柳氏家族的嘴脸便陡然转变，昔日归还的产业又被他们巧取豪夺了回去。
“家父病重之时，我正携幼弟在江南外祖家探亲。闻讯后我们日夜兼程返京，不料途中竟遇‘山匪’劫道。”柳娘子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那伙人分明操着京城口音，却故意说着蹩脚的杭州土话，将我们掳去后便一路向北。途中，我清晰看见一人身影、声音都与柳氏族长家的前任管家柳宁极为相似！且那些‘山匪’竟能直呼我‘柳娘子’，分明是认得我的！”
“我与幼弟自以为在劫难逃，万幸遇上一队巡边的御林军经过，那伙贼人惊慌逃窜，仓促间将我们遗落，才得救返京。可当我们赶到家中，却被告知，柳氏家族在为父亲办理丧事时不慎失火，不仅父亲遗体焚毁，连灵堂也烧成了白地！”
“更可恨的是，柳氏竟反诬我们纵火，以此为由，强行夺走了父亲留下的田庄铺面，屡次上门搜刮，连父亲的许多遗物都未能保全！”说到此处，柳娘子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徐沐在一旁紧握她的手，面色铁青，眼中尽是震惊与怒火。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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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杀父之仇【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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