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颂走出小院,看到路边那辆褐色洋车还停着。
青年倚在车边,他原本在望着她。对视后,又不着痕迹地轻移开目光。
“你们怎么没走?”
她看着天色已过去许久,夕阳逐渐染上了天际。
宋逢年没接话。
这回他倒是没再兀自离开,把她丢给杜言。她故意走慢些,他也不急。
在这里一直等着她出来。
他没出声。
于是杜言转头道:“我们当然是等黎小姐你,出来一起走了。”
“谁能做出把女孩子一人丢下,这种没绅士风度的事啊。”他故意轻啧。
宋逢年抬眼,想警告地看他一眼。
目光却恰好着和她对上。
她瞥他,也移开视线,今日的事还远没轻易消气。转头带笑,选择和杜言聊着天。
“杜先生抱歉,耽搁了你的时间。”
“哦,无妨。”对方推下眼镜,“我们报社最近也不忙,不差这么一个下午。”
他握着方向盘,带着感慨的语气。
“那个老人,看着真让人于心不忍。还好,她辨认不出真正的人,痛苦也会减轻些。”
“也许在她的记忆里,孩子便会平安长大,长命百岁了。”
黎颂轻摇头:“她或许是认得出的……知道那两个孩子,发生了什么。”
没人会认不出,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杜言哑然:“也对。”
“她可能,是不想面对那事实……又或许是想借着机会,多听听你口中的故事。”
褐色的车慢慢驶出那巷子,直到团簇的银杏叶,视野中再也瞧不见。
杜言握着方向盘,继续聊道:“黎小姐,你离开报社前,说以后要把一些手稿给我们。是指这些吗?”
她轻嗯了声。
“写的都是普通人的故事,可能会平凡乏味。”
杜言接话:“这怎么能算乏味呢?明明很感人。我们本来缺的也不是那些,宏观叙事的记者和报纸。”
藏在公寓里的小报社,本便是有着如此的初衷。
黎颂笑起来。
弯着唇,真心实意地为自己渺小的心愿,不是孑然一身而高兴:“杜先生。”
“你是个很好的人。”她夸赞,“谢谢。”
话音落下,杜言手里的方向盘一顿。
他轻咳声,隔着前视镜去瞧车后,坐着不出声的某人:“黎小姐。”
“你可别夸我了。”他说道,“有些人估计会生气,算我头上的。”
黎颂转头。
冷不丁地问他:“你会生气吗?”
坐在窗边的宋逢年,乌黑的眉微动,下意识间便反驳了:“……不会。”
“我没生气。”青年抿唇。
他轻掀眼,挂着如常的笑不着痕迹地,去瞥前边的杜言一眼:“我看你们,聊得挺投缘的,就没开口打扰。”
“是啊。”她轻哼道,“也多亏是你亲自搭的线,介绍我认识的杜先生。”
宋逢年:“……”
他自知理亏,轻叹气。
对上前视镜里,杜言用口型对着他说了活该二字。
“我没生气。”青年俯身过来,在她耳边道,“……你也别生气了。”
黎颂别过脸。
她不想聊这个,便转移了话题:“江愿走了,她奶奶尚有人照顾着。”
“程彬之呢?你有代他去看望家人,或转交遗物吗?”
终于搭理他了。
虽然看样了她依然还在生气。
眼神交汇时,她看到他弯眼笑着。
青年漆黑的眼中倒映着她,依旧如往常,很专注地在瞧她。
“喂,我在问你呢。”她说道。
宋逢年回过了神。
他掀眼眺望窗外的景色:“不用……他没江愿那么幸运,没人盼着他回去。”
“早在程彬之选择这条路后,便和家里决裂了……也没人愿意,倾听他的死讯。”
他携带的那本手札,翻开后,里面夹了枚书签:“他只提早给我过这个。”
黎颂看过去。
是江时晚的那枚书签,原本在血泊里,碎成四分五裂。后来被程彬之拾回,他一片片重新仔细地黏好。
一缕淡色的花,印刻在书签里。栩栩如生,已经永远定格了。
宋逢年:“他让我带回宁城,葬在和江时晚一起。”
葬在一起。
也算是另一种重逢的方式。
黎颂听着轻顿许久。
她转眸也望向窗外,在倒退的景色,许久才开口:“是啊,终于要回宁城了。”
这一趟外出半月,却已恍若隔世,物是人非了。
……
码头边,杜言将二人送达后。
他隔着车窗摇了摇手,没说空套的后会有期,只是道:“此去,两位保重。”
“你也是,杜先生。”
船比来时的大一些,不用再躲在铁皮封窗的货舱里头,有舒适些的居所。
探头的船主赫然眼熟:“宋先生,黎小姐,好久不见。”
是温老三。
他躲过先前那次狼狈逃跑后,终于回了家乡。做回了原先的水上商人,也知恩图报地,来帮他们回去。
“我这批货物,也会经过宁城的。顺路,顺路的。”
宋逢年轻笑着同他道谢。
他抬手掀开船上的帘子,微俯身等她过去。
黎颂轻鼓着脸走过去,船只恰好颠簸,她没踩稳时,他抬手扶了她。
“坐稳了。”
他挑眉帮她找台阶:“你可以先在船上跟我和好,等回了宁城,不需要用到我了,再继续生气。”
黎颂坐在颠簸的船只上。
她轻拽着栏杆和他并肩,但留了距离,不去倚靠他:“我自己能行。”
她提着皮箱心想着。
只要他不解释那天的话,保持这否认。她就不会再轻易搭理他,才不会轻易消气。
“宁城往后会很危险。”他望着岸边,晴朗日色下的水波,又转头同她道,“会比你想象得还危险。”
黎颂:“……那我也要回去。”
她倚在栏杆边。
青年侧脸与深邃的眸色,都写满了欲言又止。
她别过脸:“你别多想,我和杜言也说过的。回宁城是因为,那也是我的家乡……才不是因为你。”
宋逢年笑起来。
他眼角微弯嗯了声:“好,我没多想。”
她望着漾起的水波,一层层向岸边而去。和那日他们刚来时,没什么分别。
“好久没写采访日记了。”
她收回手,轻声嘀咕了句。
翻着那本就不多的行李,没找出多余的纸张。轻顿下又想起他,随身携带的那本手札。
她抿下唇。
不去同他对视,望着前方:“我没带纸,你撕几页,借我用用。”
宋逢年照做后递给她。
他还倚在那船边的栏杆上,微风经过时,拂起他发梢。他笑着抱手,正望着她写。
见她真的兀自低头在写,没再多看他。
黎颂轻蹲下靠着栏杆。
她把纸放在膝盖上写,压着写。落笔后的字迹,比以前多了几分深刻,和成熟的笔锋。
她从前也曾好奇过,宋逢年手札里的字迹,随着人生的起伏,为何会变化那样大。
现在,她也是这故事中的人了。
字迹也变得那么成熟,那么锐利。像要化作这风中的刀,去刺破这里的漫漫长夜。
【从哪里开始回忆呢?
就从时晚的牺牲开始吧,为长眠在这里的我的朋友,同伴们而写……】
黎颂慢慢回想着,写着。
她有时眼角会隐约湿润。
在视线即将模糊时,旁边的青年俯身弯腰。他指尖先一步,帮她拭去。
“是风太大,眼睛落沙子了。”她低声道,“不要你擦,走开。”
她睫毛弯起。
蹭过了他指尖,带着依稀的痒意。
“嘴上说着不要。”他轻笑,“但每回帮你擦眼泪时,明明都乖乖闭眼了。”
下意识的举动,更体现口是心非之下,真正的心思。他和她好像都是这样。
黎颂闻言,瞬间耳尖涨红了很多。
她没消掉的气,越发怒意了,拿纸轻拍他:“走开吧你。”
他不仅不认错。
还愈发这样来招惹她,这世上怎么会有,他这么坏的人?
宋逢年被她赶走,不能再倚在栏杆边。只能回舱内,老实着去看二人的行李。
“宋先生,你们这是又吵架了?”
温老三路过,用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地望他:“上一回在船上,也你们像吵架了。怎么这都要回去了,你们还在吵架呢?”
他顿了顿:“……没吵架。”
温老三摇头,一脸看透的神色:“得了吧,跟上回比起来,黎小姐瞧上去更加生气了。”
“你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招惹。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她更生气。”
青年身形微顿。
他像是听进去了些:“那要如何做?”
“当然是,解决你们的问题了。黎小姐想听你道歉,你便真诚道歉。”
宋逢年倚在墙边,许久笑了下:“但也许……她想要的,并不是道歉。”
“那是什么?”
“你给不了,也说不出口吗?”
他没回答,抬了指尖隔着衣服,触碰到上衣口袋里,那张单独留下的合照。
照片还在,在很靠近他心口的位置。
“是啊。”他弯下眼,低声怅然道,“给不了,也说不出口。”
“……我能做的,也只有道歉吧。”
黎颂写了一下午。
晚风转凉,天色暗下去。到简单的木桌上,吃面时她抬了下眼。
发觉宋逢年眼睫低垂。
他难得没像先前那样,她一生气,便靠近过来逗她。他有些反常地沉默着。
她轻哼了声。
到了晚上,舱内有垫子铺着,比先前睡在货箱旁舒适些。
她睡一个角落,宋逢年则倚在斜对角,宛如井水不犯河水。
“这里就一盏小灯。”
她把灯放在中央:“你我都需要的话,就摆这儿吧。”
他合起手札轻声道:“我不用,你用吧。”
只见他起身踱步去外边,走到漆黑微冷的舱外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不习惯,她熄灯后许久,都没成功入睡。
“坏人。”她翻了个身自言自语,“每次他都这样,招惹完就跑。”
过了很久。
她仿佛隐约着,等到听见铁皮门,吱呀一声响动。
他回来了,轻手轻脚进来。在漆黑中俯身打量着她,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头发没散开,这么硌着睡不会难受?”他轻声道,“对我,真有那么生气吗。”
当然有了。
她在心里回答道。
“故意不和我说话,转过头和杜言聊得那么开心……他可不是什么好男人。留过洋,交往的前女友,都有好几个。”
他漫不经心地落井下石道。
黎颂一直没睁眼。
她闭着眼不出声,眼睫也没动,没让他瞧出端倪来。
但听到这句话后不再绷着脸,隐约有些想笑了。
或许是真以为她睡着了。
他过来抬手,很轻地松开了,她扎在侧面的辫子,又仿佛怕她醒来后知晓。
宋逢年沉吟了下。
他轻俯身又把那根发绳,重新套回她手腕上。他指尖只捏着一端,动作幅度很轻。
想让她误以为,是她自己睡着后,不知不觉拽下来的。
他神色认真,动作放轻着道:“这回是趁你睡着时,不会再生气了吧?”
即使她还生着气。
也没忍住在黑暗里,还是弯了下唇角。
她的眼睫刚想动。
想好奇,他被抓包后的反应。
下一瞬听到他的嗓音,散漫着响起:“对了,白天你说过……你回去是因为家乡,不是因为我。”
背对着她的青年,说话时应该没发现她是醒着的。
他坐在旁边。
自言自语着,一个人时才会吐露的话:“但我,其实很高兴。”
黎颂的眼睫再度动了动。
宋逢年轻声说道:“我很高兴,也很庆幸……接下来至少还有你,能陪着我走下去。这条瞧不见光亮,要继续踽踽前行的夜路。”
只听到轻啪嗒一声响。
他在她旁边,放了个小玻璃罐道:“这是赔礼。”
“抱歉,我不该自以为是,把你一个人留在沪城。”
“还有今日你跑来找我,从报社到茶馆一路寻过来时,让你吃了些苦头。”
他抬手轻抹了药膏,在她膝盖的伤口上。
“是我没保护好你。”他在黑暗中,散漫又消沉地笑着,“以后不会了。”
他依旧没提防空洞里的事。
但悄然同她道了歉,语调很平静,她听着却莫名酸涩。
“晚安,颂歌小姐。”
他凝视她半晌,弯下唇后起身走了。
黎颂悄悄睁眼时,看到玻璃罐里有只萤火虫。原来他晚上去船舱外,是去捉这个了。
就一只,并不多。
漆黑沉默的舱内,只剩下,这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有些颠簸的水上,陪着二人缓慢向前行驶。
你也晚安。
她在心里回答着。
真正喜欢的人,是不会舍得,有隔夜的误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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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chapter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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