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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旦上。

旦[唱]:驾彩云离却了峨眉仙山,人世间竟有这美丽的湖川。

[唱]: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微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

台上,白娘娘带着小青刚撑开了油纸伞,台下登时又是一片鼓掌叫好声。

这是1957年的初春。

伴随着伟大领袖振臂一呼,高喊出的一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次年2月,北京中央实验歌剧院里首次上演了《茶花女》,一时间万人空巷,激动不已。而在江南,无数的水桥垂柳边,大社戏的锣鼓又开始震天地响起。

硕大的电气灯明晃晃地挑在高杆子上,映照地底下的一圈儿脸红中泛黄,数不清的瓜子声和嬉笑声潮水般涌起,又波浪一般一圈一圈的地荡漾开去。那声音强而有力,荡过山坡,稻田,点过村口的小长湖,又飘出村外漆黑的老杨树林,最后和着几声若隐若现的狗叫声一起,缓缓地拍在小二毛的脸上。

他无声地吸了吸鼻涕,踮着脚望着那火光的方向,脸上满是艳羡。

“德,德哥,你听前头正唱上桥呢,下一初是不是就该闹天宫了?”

前面的人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弓起腰,很快地冲下了高坡。此时的田垄刚灌过一轮水,黄黑的湿泥和着刚出芽的草根,散着一股咸腥的香气。往前,透过夜色,隐约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白杨地,树干笔直地冲天而起,而在树与树之间,零星地分布着一个个小小的鼓起。此时惊蛰刚过,依旧料峭的寒风吹起,卷带起无数的纸钱。

小二毛又回头看了一眼。

“德哥你看,那是不是四叔在往脸上画油彩?听说这回从外头叫来的戏班子,那盔甲都是新打的,灯一照可闪眼了。反正其他人都不来,不然咱俩也回去吧?趁着他们还没唱完,咱们走跑快点儿,说不定还能赶上大圣下场呢!”

被他问话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停住了脚,向后望了一眼。他舔了舔嘴,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像是有无限渴望似的,可最终还是一咬牙,狠狠地道:“不行!他们要当叛徒是他们的,我张道德可不会做逃兵!二毛,咱们走!没有他们,还有你呢!”说罢,像是生怕自己反悔,他奋力撕回自己的眼神,一把拽起恋恋不舍的小二毛,扭头冲进了树林。

树杈上绑着的电喇叭追在屁股后面,还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国际建交……公私合营……牢记……亩产创新高……发展……发展……发展!

可谓是万物尽竞春晖,好一片勃勃生机的景象!

而就是在这种广阔天地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本村荣誉少先队员张道德同学,正摩拳擦掌地要去从事一番罪恶的事业——

去村里的停尸所试胆。

何其放肆。何其大胆。何其不要脸。但凡是这附近十村八店的人,只要一听这个离谱的计划方案,想必都能猜出主谋到底是哪个。

张道德头顶掉漆的黑钢盔,身披褪色的红被单,一手擎天一手指地,蹲坐在村口的石狮子上,冲着底下七八张仰着的小脸豪言壮语:

傍晚八点,枣树下见。趁夜而去,南北摸棺,做不到的是孬种,做到的是好汉!

一群人赌咒发誓,端的是气势恢宏。

当晚六点半,社戏开演。

前头的梆子刚砰的一声响,八位好汉预备役中有四位抄起板凳就蹿了出去,欢天喜地,俨然一副为了猴子做孬种也甘愿的嘴脸。仅剩下两个里,有一个因为嘴馋偷吃供果导致光荣拉稀,已于今早奔赴县卫生院。另一位倒是体壮如牛,昂首大步直奔而去,可就在临门刚踏出一脚时,这位实诚人突然想起还没给家里报备,于是又乐颠颠回转,顶着七大姑八大爷震惊的眼神将一切和盘托出,现在还趴在床上哭唧唧地晾晒自己饱满的红屁股。

萧瑟寒风中,唯有张道德和小二毛(系其表弟)依旧傲然林立在无人的高岗上,在报时的广播声中,彻底傻眼。

坐落于江苏省苏州市西北部的南荡子二村,是个颇没有名气的小地方。地不广,人挺稀,多水,多坡,久居鱼米之乡,富饶之地而格外贫穷,堪称美人顶上的斑秃。全村唯有其位于村北的老城隍庙,在1950年时被列为了珍贵历史文物。

该庙始建于前清道光年间,传闻资助者是某位在朝做过大官,后来又因为贪污被砍头了的同乡。院落恢弘大气,前后三进三出,南北通透,放眼望去七八间大殿林立,一溜水的红墙金瓦,绿窗朱门,当真是富贵逼人!

……之后就在建国的轰轰烈烈大搞生产中,先是被充作会议厅,后又因地方偏僻,惨遭遗弃。而今除了每年秋收时被征做晒粮场外,这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被当做停放棺材和灵位的预备坟地。

老木料,好桐油,能遮风挡雨,百年不坏的好东西,也该是这样发挥点余热。本村的老一辈儿们,打着扇子如是说道。而一提起他们提前备下,停在庙里的“寿衣寿棺”,他们也是一脸稀松平常的模样。

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才特有的,生死看淡的从容。可以想象倘若再过个五六十年,想必张道德也能拥有这种云淡风轻的气质。

不过很明显,他现在还是不行的。

满腔的豪情与胆气,随着他的一步步往前,像是破口袋掉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待到终于站在台阶前,仰头看着上面“灵垂奕叶”的匾额时,他终于忍不住,结结实实地咽了口唾沫。

透过明纸糊的轩窗,隐约能看到里面斑驳的雕花门柱。沿墙摆着一排七八个大缸,灰黄的粗陶胚上漆着淋漓的黑漆,过年时贴上的大红福字还未完全脱落,只是被回南的阴雨浸透了,成了一团乌黑的影儿。描金的藻井抗战时被人刮空砸破了,惨淡的月透过破洞刺射下来,正投在大殿的正中,映照出那黑洞洞,冷生生的十六口方棺来。

高坐在正中央的土地神像用麻袋蒙上了头,天长日久,麻布糟朽破了个窟窿,只露出一双无珠的画眼,冷冷地向下盯视着。

老门板发出吱的一声利响,照出一线冷白的石板地。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着,守夜的马大爷却不见了踪影——志愿帮戏台子吹唢呐去了。万幸的是虽然他□□火急火燎地脱了岗,灵魂倒是心系着职责,为防灯中途熄灭,还贴心地从家里薅来了一只搪瓷盆。大红的面盆盛着大半满的灯油,灯芯一点,火光瞬间窜起小半丈高,烧得前头一排祖宗灵位锃光瓦亮,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

张道德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赶忙推开黏上来的小二毛,勉强喝道:“怕,怕什么!都说了一切封建迷信都是纸老虎!快点,就按咱们说好的,一人一边从外往里,你去——”他张望了一眼。

满殿内十六台棺材,横四竖四的排列着,越往西就越新,大多都是刚打好的,预备下的空棺。他咬了咬牙,指着最靠西的一行,“——去那儿。别乱动,就摸一摸。不摸完谁也不许跑,听见没有?”

小二毛怯生生地点点头。

最靠东的一排却是四台明显有些年头的老棺。做棺材的张大爷也是本村唯一一个木匠,老而弥坚,几年前从隔壁村偷师回来,在这之前他还是本村唯一一个正经厨子,尤其擅长炖猪头肉。于是经他出手的一系列物件——不论棺材脸盆,箱子食槽,乃至于案板饭碗——不光模样极其雷同,还总是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然而面前的这四台却不同。

逃去张大爷大刀阔斧的出手成方,四台棺材的造型或纤长,或古朴,用的虽然也还是本地常见的黄杨木料,却隐约带上了一些老民国才见得到的,颇为小资主义的雕花纹样。张道德眯着眼睛盯了前头的牌位看了许久,突然认出来那是村头刘二奶奶的棺。

那是个长相有些富态的小老太太,小手小脚,嗓门却大,下地插秧,叉着腰骂人,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不过张道德想的却是她家屋外的那株杏子树。

那么高,那么大,尤其是每年一到了六七月,那一树黑压压的,像是按下了一把乌云似的。而每当这时,她家门前就会摇身一变,紧急被征用成了菜市口——不管是顺路不顺利,上学没上学的,都要背着书包专程绕过来,嘻嘻哈哈地笑着,眼睛却瞅准了,到了跟前猛然跳起,抓起一把杏子就跑。刘二奶奶就坐在正对着树下的西屋里,隔着窗子来回监察。这时候就会赶小鸡似的“哎哎!”叫着,倒腾着一双缠过又放开了的小脚,又慢又急地挪出来。

回回都要赶,却回回都忘记,能给树边围上一圈篱笆。

张道德砸吧了几下嘴,心里突然松快了不少——诚然棺材还是原来那个棺材,但熟死人听着就是比生死人感觉要亲切一些。他装模作样地转了一圈,用手抚着盖上凹凸不平的花纹,而后在小二毛崇拜的眼神里,看似淡定地在上头敲了一敲。

“咚咚。”

两声,不轻也不重。老木板的声音沉而闷,像是扣门一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张道德得意洋洋地向着小二毛一努嘴,看着他犹豫着走到一台乌黑的新棺前,同样抬起手——

“咚咚!”

也是两声,只是这次带上了些空而清的回响。不知怎么的两人下意识地屏息,同时盯着他的手,直到那声音渐渐的,从耳边平息下去了,才扫了一圈寂静的大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张道德咧嘴笑了笑,抬手,又是两声。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

沉,清,清,沉。东一声西一声交替着,直到走到临近门口了,又折转回去再继续。供桌的灯火就在面前,摇晃着渐渐走近了。

重,轻,轻,重。重,轻,轻,重。

“咚咚。”

“咚咚!”

“咚咚。”

“咚咚!”……“咚。”

手掌下隐约还感觉能余震。小二毛慢了半拍才“咦”了一声,转头冲着张道德喊着:“德哥德哥你快来看!这个有人回我呐!”

张道德瞬间回过头,就见小二毛正乐呵呵地冲自己挥着手,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另一只手指着的背后,能清楚地看到那台本来应该是空棺的木盒子,轻轻的,动了一下。

是眼花?还是灯火跳动?

张道德僵硬在那里,两眼却一眨不眨,死死的紧盯着他身后。一阵迟来的北风从窗棂内滑入,牌位下压着的黄裱纸被缓缓掀起,打在棺木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在一片万籁俱寂里,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木板错位的嘎吱声,瞬间刺破了静寂!

张道德脑子里嗡的一声,狂啸着炸开了一片白茫!电光火石间,他来不及细想,当即一脚抬腿,用力地往旁边棺材上一踹!

“跑!!!!!”

“二毛!!!跑!!!!”

他嘶吼着,借着一脚反力,瞬间直射了出去。

屋外几只老鸹呼的一声惊叫腾起,两侧的老木窗抵挡不住劲风,瞬间弹开!寒风裹着枯叶啸叫着穿堂而过,转眼已经卷沾在油灯上,腾起一片新的灯火。殿内骤然一亮。下意识闭眼的下一秒,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随即就是痛呼的喊叫!

“二毛!”

张道德本已经一脚踩上门槛,却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想也不想,当即回身又向内冲去。

一排排巨大的棺椁高耸在头顶,像是遮蔽天日的丛林。他两眼却只顾盯着正前,供桌前,小二毛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许是因为头晕的厉害,他踉跄了两步,下意识地往旁边扶了一下,却是一把正按在油盆的盆沿上!

一切快得不过转眼,两个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

灯芯被高高抛起在空中,又随即流星一样迅速下落,像是被拖拽着拉起的幕布一样在四面墙壁上降下大片的黑影。屋内蓦地一暗。而在黑暗中,唯有那一点泛着红光的,豆大的火苗亮得格外刺眼,它像是极快地,又好像极慢地向下飞去。光亮划过供桌上的老香炉,隐约照见桌腿上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的刻字,斑驳的掉漆,最终照见了那青石板的地……以及地上大片大片的,泼洒出来的灯油。

小二毛跌坐在灯油的正中间,顶着满身满头的油腻,茫然地抬起头。

灯芯擦过他的鼻尖,传来丝丝焦臭的气味。而就在那火苗堪堪舔上油面的一刹那,一只修长的大手突然从旁边伸了出来,精准地掐在灯芯的火焰上。

“嘶!”

伴随着一声像是吃痛的吸气声,周遭彻底暗了下来。

张道德瞪大了眼。骤然暗下来的屋内给人一种,仿佛飘在空中似的不安。他下意识的停住脚,小心翼翼地向旁边摸索着,手臂碰到清漆的木板,冰冷的让人急忙缩回来,他忙后退了一步,下一秒整个人都瞬间僵住了。

有什么东西,就在他的背后。

冰冷,黏腻,湿润,明明没有什么气味,却让人发自内心的感到一种毛骨悚然。它贴上了自己的肩,划过脖子时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有什么冷硬的东西。

刀子?还是指甲?

耳边恍惚响起小二毛的哭声:“德哥,德哥!”

张道德咬了咬牙,鼓足了劲儿,猛地回手就是一掼!

“x你娘!放开老子弟弟!”他大吼着,可下一秒却是一噎。一双无情的大手径直绕过他的王八拳,精准地捏住他的后脖颈,将他整个人提溜了起来!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一条修长笔挺的身影,眼中微波一现,闪出饶有兴致的光亮。

张道德不由打了个寒战,捏着自己的手臂轻松柔软,像是丝毫不费力气。手指上的硬茧蹭过皮肤猛地一疼,又让他清醒了一点,回过不少勇气。

他大喝一声,正要再踢腿,可来人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随意一松手,而后在他踉跄着要往外跑时,一把从天而降,捏住他的头盖骨。

“……啊?”

张道德翻着白眼,只来得及向上瞅了一下,随即那只手却是慢条斯理地一动,像是拧瓶盖似的,带着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转了一圈。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张道德急忙喊着:“等等,等等……”

又是一圈。

“x你的!你给我放开!”

一圈。

“哇啊!二毛你快跑!别管我!老子给你拼了!”

再一圈。

再一圈。

再一圈。

……

张道德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城隍庙内很快回归了宁静。寒风鼓动着吹散了乌云,一挂弦月悠悠洒露了出来,画棱窗内隐约可见有灯火重新点亮了。

但见朱漆斑驳的八仙供桌上,正单腿盘膝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看着约摸二十刚出头模样,一头如瀑的长发,只用根藤草斜扎在右肩侧,发丝黝黑光亮,却从草环往下陡然变成了雪白色。他一手举着个破灯盏,一手捏着半根草芯,正漫不经心地凑到桌沿接着打翻的香油。

他嘴里叼着火折子,影影绰绰的灯火沿着下巴打在侧脸上,又随即向后投射,替代下那蒙头的佛像,正将他的身影印在那一墙描金彩画的圆光正中央。

是菩萨耶?亦或者是鬼魅罗刹?

张道德打量了他半晌,偷偷挪动着把小二毛挡得更严实了。

两个人以一副相同的姿态,被套在一模一样的两个破麻袋里,一根麻绳把八只手脚捆扎在了一起。唯一的不同是张道德嘴里的苹果还是完好的,小二毛的却是已经被他小鸡啄米一样,勤勤恳恳地啃掉了大半个。

来人像是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慢悠悠地插好了灯芯,这才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

他有一双极标准的杏眼,眸子黝黑,清泉似的,泛着粼粼波光。然而一开口的腔调却是极令人讨厌的——

“深夜扰民,没素质。”他敲了敲火折子的木筒,淡淡说道。

张道德好悬没气得倒仰过去。只能从嘴角喷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谩骂。然而来人全然没有胜之不武的愧疚,抹干净火折子上的余烬后,反手拿着敲了敲别人的头。

“污言秽语,不敬。”他啧啧道,“灵堂喧哗,不孝。毛手毛脚事前不看地形,愚蠢。还有——”

还有?!

张道德头昏脑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然而……

对面的人嗤笑一声,木筒在手指上随意一转收进了掌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

“——还有明知不敌却不知道回去搬救兵,鲁莽。唯一可取的,可能也就是这股蠢人的义气了。”

嘴里的苹果被“啵”地一声拔了出来,小二毛惋惜地叹了一声,顾不上瞪他,张道德活动了一下下巴,随即便一脸警惕地盯着对面:“你,你是人吗?”

男人好整以暇地一挑眉:“你觉得呢?”

“那你是鬼?”

“这也说不定啊。”

张道德皱了皱鼻子,猛地探出头去他的脚下,哼道:“骗谁呢,哪有鬼穿这么土的老布鞋的!我知道了,你是来找人的吧?也不对,我们一个村都是亲戚,没听谁有你这样口音。那是偷东西?逃荒?你可别是广播里说的那种‘盲流’吧?”

他一人一嘴就是一挺机关枪,根本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不管你是谁,我可告诉你。出了我们这儿,往东西南北到处都是水荡子,还有湖,有坡,有大深沟!附近几个村谁都认识,你要是抓了我们可别想跑!怕了吧?识相的就马上放了我们,不然等会看庙的马大爷就回来了,他可是扛过枪,杀过人的,到时候有你好看!”

“那我可真怕死了,”男人神在在地道,“不过既然你都说了是贼,那可没有走空的道理。我要是放了你能有什么好处?”

张道德眼睛滴溜溜一转:“好处?什么好处?大不了……我就当没见过你这个人,跟外头谁也不说你,这总行了吧?”

男人闻言略带讥笑地摇了摇头,一手把两个麻袋提起来,径直推开旁边的棺材,将人丢了进去。

“画饼好歹也给画大点,真是编瞎话都不会。你的那位马大爷可是临出门前自己说的,今天要再开金嗓子,灯油不完绝不回来……行了,小碎嘴你别开口了,还有你,锅盖头,也别乱动。老实呆着,不然待会要是真死了,可别怪我。”

说着他随手一拉,盖上了棺盖。

而几乎就在男人刚收回手的瞬间,窗外松风涛涌着猛地甩上了门窗。远处,隐约能听到紧锣慢鼓的敲击声,戏台上,大圣方步一踏,咿咿呀呀地开了嗓子。

翻波涛……汪洋,分……水……宫墙……

小二毛到底还是没有赶上他心心念念的天宫戏,可就在邻近戏台不过一射之地的羊肠小道上,却有一列身影伴着唱腔,摇摇地向这里走了过来。

那是一队“人”一样的东西。

细长,高挑,身披着同样的曳地白麻布,从头到脚连发丝都包裹地严严实实,只在胸口留下了一条极窄的缝隙伸出双手,直挺挺地捧着身前瓦瓮大小的灯笼。一行分明有十二三个,却是一点儿别的声响都没有,惨白的烛火照耀下唯有一片死一样的麻木,和着草根被践踏的哀嚎一起,眨眼就来到了城隍庙前。

庙内,长发的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重新盘腿坐回供桌上。在他对面,镂空雕花的门板上无声地竖起了一排密密麻麻的人影。

“叩叩。”

照惯例是两声敲门声,只是比较昨天更加急促了。男人也是同样依照惯例只当作没听见,甚至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灯芯。

然而这一次,门外的人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等着。两侧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不知不觉间黑影已经悄然褪退去了,但见一轮清辉悠悠洒下,门外不知何时正立着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

她叹了口气,悠悠道:“常听人说郎君如今如何冷心冷情,奴总以为不过是小人构陷,以为奴是一片诚心,不远千里从丰州穿山过岭而来,凭借着一点么情谊总能一睹真容,却不想郎君竟如此狠心,当真连一面也不肯施舍吗?”

她的语气似怨更嗔,搭配上闽南特有的小调更是柔情似水,只可惜对面的人却是郎心似军工专用钢铁,不光看人如看臀放气,语调甚至带着些调侃:“有求于人的人姿态总是摆得格外好看,占不到便宜的,才会骂人冷心薄情,口蜜腹剑,鹗心鹂舌,口惠而实不至,我看尊驾倒是五毒俱全,要是真那么喜欢施舍,不如就去天桥耍虫戏,至少还能挣几个大子儿。”

门外人道:“兽心自是只有兽心才知。旁人如何奴实不晓得,只知自己却是一片诚心。奴是可怜人,幼年失怙,又有叔伯强横,将奴送去那暗无天日的所在,本该一生孤寂,却不想那一日侥幸得遇郎君,赐身赐物,还助奴假死逃出生天,奴才知道外头的天如此广阔,不用仰人鼻息是何等畅快的滋味!

“恩公对奴如同再造,自得知恩公再出山的消息,奴的心里便提心吊胆,真就如针毡一般。只可恨偏又有那江东恶贼暗算出手暗算,将奴命骨摧折,这才不得不赶来叨扰。幸好奴虽浅薄,却还有那么一点末能为,只待事成,奴自可担保恩公一路再无人敢打扰,也发誓绝不将恩公踪迹泄漏出去,如此可好?”

“哦?那如果要是说不肯呢?”

门外人轻笑:“恩公可万勿误会,便是不肯奴又怎敢多说!只是恩公也知如今时局动乱,便是恩公自己不愿张扬,可凭您一双夺天妙手,又有多少人心向往之。可如今时隔多年重现尘寰,这妙手犹在,实力却是……这人心不过肉皮筋,哪能经得起这么大的诱惑?风言风雨中对恩公已是起了狭亵之意。吾身怀恩公大恩,一腔赤诚,只恨力有不逮,若是能——”

“若是能网开一面,不计较你这些日子不请自来,无故骚扰,尾随追踪,威逼利诱,还有这会儿后墙和屋顶上,那些绞尽脑汁破坏阵法的走狗们,”男人嗤笑道,“到那时候咱们兴许还能坐下来,好好地谈上一谈。

“怨不得别人常说竹子空心空脑,蠢人作怪。我观尊驾的脑子虽然只跟竹子沾了一点,却也是伤得不轻,不然怎么深更半夜就做起白日梦来了?”

一二再而三,实在欺人太甚,忍无可忍!

门外恼羞成怒,暴喝一声:“死人!谁问你了!”

话音未落,但闻得一声轰天巨响,两侧花窗齐齐爆裂开来!罡风裹着木屑瞬间喷溅,飞芒破空直逼,刮过两旁棺材,竟在木板上劈开一道近两指宽的长缝!

然而男人却是不慌不忙,直到那寒光将近,他才猛地一抬眼。

霎时间,整间大殿骤然一静。

狂风,怒吼,甚至连屋外的鸦鸣都仿佛瞬间停息了。爆冲而起的烈焰烘地满室灼亮,在地面拖拽出一道势不可挡的焦影,却在理离男人不到一指地地方停下了脚步。就仿佛是有一团无形沼泽团绕在他的周身,将一切胆敢靠近的事物都吞噬,啃咬,死死地拉扯钳制住。

隐藏在刺片中的火光不甘地震颤着,却还是被一寸寸吞噬殆尽,显出内里十三根指长的灯芯来。

暗黑色的通草在烈焰下却泛着一丝诡异的翠绿寒光,男人却在这时突然突然顿了一下,看向自己的脚踝。

门外人见状冷笑一声,道:“姓韦的,奴知道你的本事,你自恃读过几年书,一向眼高于顶,却难道不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道理?你以为如今还是你能猖狂的时日?

“笑话!奴几次三番退避,不过是看在恩公的面子上。你以为自己真是个什么爱物儿?!不过是个掇臀捧屁的娈童,往前数个几十年也该是倚门卖笑的货色!奴这一手神通名唤‘役天响’,是万阴之主!如今如今好叫你知道,奴可不是看低你,奴是当真——

“——天克于你!”

一语毕,朱红色的烈焰瞬间转青,疫苗跳动间传来声声凄厉的嘶喊,本该僵持盘旋的木刺也随之猛地一震,竟猛地向前送了一寸。

眼看寒芒将要刺入眉心,韦灵菳却是猛然向后一卧,堪堪躲闪开来。然而那灯芯亦是当即回转,尾部绿光大盛,夹带无数木刺直冲天灵砸逼下来!

却在这时韦灵菳突然轻哼一声,但见他一手按住桌角,猛然一握,白衣下的劲腰当即借力一旋,竟是不退反进,将自己整个甩了出去。

木刺擦着脸颊飞过,靠近耳边的一瞬间,内种仿佛传来了阵阵哀嚎悲鸣,不等灯芯再次回转,他又猛地一拍桌面,宛如一只飞燕一样悬停在半空,借着下腰的力量,竟硬生生将自己的双腿从地上拔了出来。

门外的身影当即踉跄了一下,她面色一冷,冷笑一声,像是攥着什么猛然向后一拉,耳边瞬间回荡起一阵镣铐的碎响。

“到了这里不知死活!这是万阴地,奴就是万阴主,还敢造次!”

屋内火光霎时更盛,而就在那两人缠斗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旁的木棺悄悄晃动了一下。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小二毛千淬百炼,从断奶开始日夜不停的门牙到如今也算是终于排上了用场。手忙脚乱扯开松动的麻绳,也来不及细看周围,张道德赶紧蛄蛹了几下,将眼睛凑上那破开的裂缝,来回张望着。

木料烤焦的味道隐约弥散在鼻腔,铁器的摩擦声一时靠近却又很快渐渐远去,他略带不安地动了动,试探着推动起棺盖。

然而很可惜,张大爷虽然在审美不尽如人意,可在“结实耐用”上却是有很有着满一百赠五十的大方,两个人死命扑腾了许久,愣是连一点儿漆皮都没能扣下来。

张道德暗骂了一声,尤不死心,艰难地腾挪着想要转身去看看另一边,却在这时猛地一僵,豁然抬起头。

在满室嘈杂慌乱的遮掩下,有一道极轻,极慢的脚步声,正拖拽着,一步步地,缓缓走到了他们面前。

就停在头顶上。

是谁?男的女的?谁赢了?

……不,不对。

张道德眼疾手快按住小二毛的嘴,警惕地紧盯着声音的方向。

近了,更近了。

左,左后,右后,右……正前。

裂缝外,一双黝黑的布鞋正静静伫立着。

纯白的衣襟飘动着拍打在裂缝口,而后一点一点下垂,渐渐显露出一片藏青色的腰带来。

张道德起先还有些茫然,直到头顶的棺盖突然传来“咔”的一声响,昏黄的烛火一寸一寸地,从头向脚,缓缓挤了进来。

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身穿丧服的人,正弯下腰,慢慢推开棺盖。白布的前裙门扣上了地面,后裙门也同时被高高拉起,整露出一双缠过了,又被放开的,蝴蝶花鞋来。

从进庙以来,张道德第一次,发出了一声近乎凄厉的哭喊。

叮——

而就在他忍不住闭上眼的同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响。随即庙内蓦地一暗,下一秒张道德只觉得整个人骤然腾空,竟是直接被“倒”了出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反应,匆忙向旁边一拽。待再睁开眼,脚下却是一条又一条纵横交错搭成的木板,他慢了半拍,才终于意识到——

那是屋子的横梁。

他不由抬起头,顶上,是佛头的肉髻在火光下闪着点点金漆,一排排冷棺密布森严,而供桌中央,豆大灯芯爆开了,一缕白烟摇摇升起,缓缓滴落在自己的掌心。

这时旁边的人动了一下,轻轻将自己的衣襟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张道德霍然回头。

他先注意到的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猎豹一样,锐利到令人不由一颤。紧接着才是那人的脸。

那是个像刀一样锋利的男人。沉默,坚硬,一头干练的短发,肤色如蜜,阔肩蜂腰,下巴上一道泛白的伤口一直贯穿到锁骨,右耳上却戴了个女式的玉兰耳坠,黄豆大小的金玲此时正随着他的动作叮叮轻响。

他仰着头,和同样仰着头的长发男人遥遥相望着。

韦灵菳沉默了片刻,突然勾唇一笑,一副混不吝的姿态抱臂靠在柱上。

“醒了?这次挺早哇。”

男人没理他,而是打眼扫视了四周一圈,这才摇了摇头道:“不算早。没能赶上你爆破整改的现场。”

他一开口,语调和外貌却是全然不同,慢悠悠,温吞吞的,时不时还停顿一下,几乎是接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然而看韦灵菳的神情却是早就习惯了,及至他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这才笑眯眯地一摊手:“没办法嘛。我的座右铭一向是‘杀一儆百’,被人挑衅不还手可不是我的作风。再说这可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喏,你的狂热追求者在那儿呢。”

男人应声慢慢回过头。

满屋肆意嚣张的灯火在他现身的那一刻突然偃旗息鼓,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一样,柔柔地半飘在空中洒出点点金辉。

门外人既惊又喜,忙叫一声:“昆郎君!”

那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她不由脸色一滞,低声喃喃叫道:“……恩公。”

男人盯着她沉吟了片刻,突然转头问道:“你的熟人?”

门外人身形猛地一僵,韦灵菳坏笑地瞟了她一样,随即正色道:“从,没,见,过。应该是从哪儿来打秋风或者碰瓷的吧?”

男人——昆祢——了然地点点头,转身对着门外笃定地道:“我们见过。”

门外人大喜,连声道:“对对对,自然是见过。恩公您不记得了?那年正是七夕,在长安城郊,白鹭宫……”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是飞檐重宇,雕梁画柱,千顷良田万船金造就的白鹭宫。

亦是一炭百千钱,织作不敢停的白鹭宫。

十三入宫墙,一转身朱门闭,台阶上就只有白头宫女在闲说玄宗。

日升日落,天寒酷暑,其实原本是已经忍惯了的。直到那天,有个人喝醉了酒,趁着夜色越墙而来,踩着高不可攀的檐脊漫步而过。

如此放肆,如此从容,如此洒脱……

于是跪在檐下守门的人忍不住伸长了脖颈,呆呆地看着,甚至连炭火烧到了手背也不晓得。

“那日奴打翻了火盆正要被女史责罚,是恩公出手变出灰狼吓退了她们,又告诉奴如何假死,如何出逃,如何去……”

“我记得了。”昆祢点了点头,“白鹭宫,壬午年七月初七,你是髯娘。”

髯娘猛然一顿,时隔多年再提起的名字熟悉又陌生,她怔了半晌,才轻声答了一句:“是……昆大哥。”

褪去了强装出的娇媚,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苍老,恍惚间甚至能听到几声铁链遮掩下的悲鸣。

昆祢“唔”了一声,下一秒,张道德只觉得眼前一花,重新回到了地面。

没管他警惕的表情,昆祢仰头想了想,道:“我记得当时给你的,应该是避险的含元,而不是延岁的抱山。”

髯娘闻言轻笑:“可知一个人要是有了力量,其他的东西自然也就如探囊取物。奴也是后来才知道,寿命算什么,只有人才会因为十年百年的岁月惶恐,于我等来说,那不过是最常见的,不值钱玩意儿。”她说着轻轻一抬手,原本巍然不动的大门却在这时缓缓打开了。

门外,十三盏灯笼同时亮起,白惨惨的烛火映照见一地惨白。月影摇晃间,十三片白麻布飞起抖落在地,露出一队干枯,细长……灯台一样的身影。

昆祢眼神微微一动:“北狼王张榜悬赏灭门金家的恶徒……”

“是奴做的。”最前方的灯笼一闪,干脆道,“可奴当时只是想取精肉,杀的五十七只也只是肉壳!明琩颠倒黑白咄咄逼人,不过意图至奴死地,奴岂会让他如愿!”

昆祢皱眉:“那是人,是你的同类。”

髯娘淡淡一笑:“毛虫也蠕行,蚕虫也蜿蜒,再相似的东西等有一个羽化成蝶了,也是一天一地,怎么能说是同类?”

昆祢皱眉无言。髯娘心头一紧,背后的“烛台”在这时突然垂下头,枯草般的长发顺着削肩滑了下来,赫然露出颈后的巨大空洞!

枯红的内壁一望不见底,无骨无肉,皮囊下只有一缕白烟正从洞内缓缓飘起。而灯上,簪花戴玉的仕女像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它悠悠道:“奴还记得自己刚拿到灯的那天是何等欣喜。您走后,我在家里熬了半宿,还是忍不住,不等外头天亮就急急忙出去。奴怕骑马不诚心,一路靠双腿走,又怕走得太慢,有其他人赶在奴之前,抢走了我要给昆大哥求的上上签。

“奴跪在庙前叩首,求菩萨保佑昆大哥平安,康健,顺利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后来奴卖了您给的首饰,买了艘船,跟着那些男人一起四处跑商,下过江南,到了河西,海河渊薮,密林悬崖,只有那点儿光亮着,奴就谁也不怕,哪里都敢去。只是偶尔,有时候夜深人静,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昆大哥,您这么厉害,一双手能在柳絮上画出牡丹花,再珍惜的材料也是翻手可得,可为什么给奴做灯的时候,却偏偏只有用了一张那么普通,那么脆弱的藤纸呢?”

那是顶上好的剡溪藤纸,经过无数次的蒸煮,舂捣,纸张洁白,外涂白蜡,鸭蛋青色的花草精心涂抹得古朴典雅,足够风吹日晒几十年不腐不毁。

也足够一个豆蔻少女到儿孙绕膝的一生。

“奴冥思苦想了好几年,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明白了。”

“您给奴做灯,其实从未想过奴半分回报,只是因为本心不愿他人苦海沉沦,自己作壁上观而已。守本心含真元万邪辟易,是因为奴说过自己想要多看多走,为的是让奴护身庇佑。而用纸则是因为您也清楚,用灯的人也只能活这么久而已。”

灯台猛然抬头,眼中滴下血泪:“可奴不甘心啊!”

蜉蝣何惧生死?

当她还是髯娘,站在宫墙里只能抬头看着四方的一片天时,她也曾求神拜佛,求食饱穿暖,求父母家人,求太平,求来生……可等她坐在大殿内一掷千金,体会过人人奉承,大权在握的滋味后,她才恍然醒悟——

为什么要寄希望于来生?她现在过的,不就是他人祈求的来生。

怎能放手?怎能甘心!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有人顺遂就有人落魄,有人富贵就有人贫穷。总要有是人上人,既然如此,那为何奴不能是那一个?!”

于是忍过剥皮痛,钻心苦,浅淡勾勒的笔触被一层层涂抹,取而代之的是描金彩绘,逗弄着蝴蝶的仕女牡丹。白藤纸换成他山玉,寒铁打磨嵌上灯笼骨,精挑细选的肉灯台移动方便,唯有当时看似信手描成,撑架起一切的核心纹路始终无法复原,只能一年又一年不断请人在上头堆砌,先能勉强维持原来的样子。

直到今天。

对面的烛台从身里缓缓掏出了什么,而后单膝跪地,托到昆祢的面前。

“当初昆大哥曾说过,如果日后有缘再相见,可以拿着这个来找您帮忙,想来这便是奴的‘日后’了。奴今天便斗胆,想请您重开一次玉笔,用这些肉壳皮囊填内里,缝新身!”她的话音刚落,庙前十数具身躯也同时跪下身。

昆祢的眼神从那掌心内鹅黄色的荷包扫过,看向面前一排排麻木的脸,最终落到灯上那个只微微欠身,看不清神情的美人面上,缓缓摇头:“我帮不了你。”

髯娘脸色霍然抬头,眼神一变。

昆祢淡淡道:“你也说了,我们不如以前。一个连自保都尚且困难的人,谁敢肯定还能剩下多少能为。我可以出手重做,但你敢用吗?”

髯娘长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昆祢缓缓敲着一旁的棺盖,想了想道:“不过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一个人,能有办法帮你。”

髯娘猛地抬头,惊喜道:“是谁?只要您说出来,不论天涯海角奴都会……”

“你也认识,”昆祢不紧不慢地道,“江东北狼王,明琩。”

她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韦灵菳不由抚掌大笑:“那可真是太巧了!早听说如今外面各家都疯了似的搜罗珍宝器具,只有这位白毛狼王另辟奇径,收集的是天下奇术典籍。嗯……这么一算时间,里头应该确实有不少你恩公从前的墨宝。世上万事开头难,既然灯笼骨架还在,加上图纸,再来一个能工巧匠,没准还真能让你修补完成呢?”

髯娘心里一动,忙笑道:“话虽如此,可昆大哥手艺哪里是那些俗人能比得了的!况且一事不烦二主,便是昆大哥不愿出手,也不妨请二位到奴的小筑住上一段时日,也算是尽一尽小妹的心意。”

韦灵菳闻言啧啧出声,转头就对着旁边的人道:“听见没有?平日里你总说我是鬼话连篇,瞧瞧,真正的鬼话连篇长这样儿。能把胁迫说得这么大言不惭,也是颇有你的真传。”

昆祢不理他,只摇了摇头:“怕是不方便。我答应了和灵菳去西南节会,来不及赴你的宴请。”

眼看髯娘又要再说什么,韦灵菳却在这时突然一拍手:“说起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来着——阿祢,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含元灯宽厚,最易接受驾驭,所以能点亮灯不难,差别只在能在上面显出什么样的纹路。爱莲人清雅,但也可能是沽名钓誉,牡丹自尊,也可能是争名逐利,喜好不代表一切,却能反映出一个人的个性。

“而神通……神通却是最接近想象中的‘仙法’的东西。不遵常理,没有逻辑,亦善亦恶,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只有在初次开窍的时候才会窥见,也是最能展现一个人本心的东西。

“这么一来可就有意思了。”他轻巧地一勾唇,抬起的脸上满是天真,“一样是人心,在灯上是渺小却又饱含生机,活泼谦婉的喜林草,又在短短十年后,许愿祈求来了剥皮填草的神通。这到底是物是人非,导致你已经不像你,还是说……是因为给出了这盏灯,才导致后来的悲剧呢?”

一言既出,对面的两个人都瞬间沉默了下来。

髯娘几乎是下意识又要出手,却见昆祢不动声色地瞥过来一眼,不由一顿,觉得可笑的同时又有些索然无味。

“罢了。”她叹了口气,“是奴一时着急,行为孟浪了。奴虽然自认不是个善人,却也自然没有狠心到会对恩人下手的地步。昆大哥,奴知道您对奴心有不满,但还是想厚着颜面求你最后一次。听说您过去在江东时,和北狼王也曾有过几分交情,那能否请您帮忙,在其中周璇一二?”

昆祢淡淡道:“怕是不行。”

“你抱怨委屈,我也知道你不是存心。灯油少了就要去取熬,就和肚子饿了出门打猎一样,合乎天理。北狼王知晓这些,却还是执意追杀,不是为了金家,而是因为金家设宴请的人里,有一个是他的故友。

“也是我的胞弟。”

髯娘闻言怔怔了许久,最终只是一福身,一行人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昆祢望着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佝偻的身影,直到那火光消失不见了,他才叹了口气,转身认命地弓下腰,打扫起了满地的狼藉。

韦灵菳没事人一样凑在旁边:“反正明天一早就走干嘛还收拾,凑合一夜算了。”

“人家好心才借地方给我们,弄成这样就走,他怎么交代?”

“笨!那叫什么好心。那老头那摆明是赶着去唱戏,是顺手拉两个人来顶岗——我话还没说完,你们两位又是要去哪儿啊?”

正拖托着人往窗户上凑,以及一只脚刚刚踩上窗台的蹑手蹑脚二人组当即一僵。

昆祢“啊”了一声,微微皱眉:“对了,还有你们。”

“髯娘的万阴之主虽然是自封的,本事却不假。有她在的地方容易起尸,你们两个被阴尸舔到,已经中了毒。跟我走吧,不然五天后会……”

“看我暗器!”

就在这时,张道德突然大吼一声,震臂猛地一挥!

韦灵菳打了个哈欠,看着昆祢抬脚后退了一步,然后低下头扫了眼一尺开外的板凳腿,又抬头看着两个人跌跌撞撞,跑远了的身影。

“喂,小碎嘴,我们只在这儿住一天,记得带上行李包袱,可别迟到。”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出来,带着一如既往欠揍的漫不经心。哪怕离得老远,张道德还是抓紧机会,冲他做了个鄙视的鬼脸。

大轴戏的梆子声由急渐缓。小路上扛着板凳的人群正三两结队的向家走去,趿拉的脚步声中时不时混入两句沙荒腔走板的唱调,像是意犹未尽。

趁着人群还会散尽,张道德赶忙把自己的经历添油加醋地叙述了一番,顶着一众小屁孩“哇”,“呀”,“喔”的捧场三连套,潇洒离场,之后就在被窝里连打了半夜的军体拳,直到被忍无可忍的亲娘强力镇压,一巴掌拍下去,然后就被额头上滚烫的温度吓得蹦起来。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猛然回荡在夜空中,惊得院外的老黄狗狂叫出声。

张道德的娘满头大汗,急得连声锤门,及至门刚一拉开一条小缝,她就想也不想一头猛地挤了进去,连鞋掉了也没发现,嘴里连声喊着:“王大夫!王大夫你在家不在?快来看看我家娃娃……”

一抬头,正撞上同样造型的小二毛的妈。

高烧退退起起,起起退退,始终没下过三十九度。

本村的赤脚大夫搭手把了把脉,又翻箱倒柜找出几片安乃近塞进两人嘴里,最后只能委婉地说了句:“不然还是带孩子去城里看看?兴许不是肺炎,就是一般的伤风呢?”

张家奶奶登时跌坐在地。

一时睡着一时醒。

恍惚间,张道德只听见姑姑的啜泣:“……晚饭时候还好好的,吃了两块糕,喝了碗甜汤,还嚷着明儿要去打枣儿,哪知道上半夜突然就烧起来了,浑身烙铁似的滚烫滚烫,到刚才连话都不会说了。”

“问了常跟他们玩的几个小子没有?”

“问了,人家都去看戏了,就他俩没去。非去什么坟地庙里试胆子,现在倒好,也不知道带出来了啥。大的这个估计还能撑会儿,我们家那小的怕是再烧一会儿,那脑子可就不行了。”

黑暗中,内屋的张道德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了眼。

……

小二毛在做梦。

小二毛觉得自己在做梦。

外头一阵又一阵兵荒马乱的叫喊,可落到他耳朵里,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样,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他一时觉得很冷,一时又觉得很热,一时觉得自己浑身疼极了,一时又觉得轻飘飘的好像飞在空中。

脸上凉丝丝的舒服,脚下又踩棉花一样软和,周围安安静静的,连那些老是东碰一下,西碰一下打扰自己睡觉的手也不见了,只有摇篮一样轻轻,轻轻的晃动。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正“飘”在村外的稻田垄上。

张道德打着摆子,老黄牛一样背着他,一步一步挪行在泥地里。

“德哥,你今天……又不去上学啊?”他只嘟囔了这一句。,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张道德没回应,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了田垄,穿过了坟林地。

月亮悄无声息地下了山,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戏台子拆装上完毕,远远的,大圣爷正和红娘一起吆喝着往驴车上抬箱子。

这是个神佛都不在的时代。

在那座历经两代,百年风雨的城隍庙前,长满了青苔的石狮子上,正坐着两个悠然的身影。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张道德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踉跄了两下,随即身子一歪,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而这,就是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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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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