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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7年9月
碧空如洗,离开中津的客船静静地航行于濑户内海上,船头溅起白色的浪花,海中岩石陡峭的小岛上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枫树和橄榄树。甲板上的一对情侣正在倚栏远望渐行渐远的海岸,不停地谈笑着。从甲板上透过头等舱的窗户,能看见船舱里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和他们带着头饰的女伴围坐在一起,悠然地喝着葡萄酒。
梅本信子此时是孤独的,却又在此次的中津之行中感到了温暖。她曾经认为爱情早已离她而去,现在知道了她从来都是在爱的包围和保护之中。
见到井上,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凡事有始就有终,今年他不再送花给我,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埋怨。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我的恋人了,没有永远对我好的义务。
想起他多年来默默送花带给我的安慰,想起他在箱根时专门托人来找我,想起他为解救受困的漆原向他人求情,想起他在品川的雨夜里对她苦口婆心,想起他通过土屋给我介绍工作……如果他为我做了这些,还不够我表示感谢的话,那么他的好意至少已经足够我原谅他了。
我似乎还在期待什么——他还会对我的黑糖点心感兴趣吗?他还会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吗?
不会的——现在的井上俊智,应该已经有了自己家室,也许已经身居高位。他不会对我再有耐心的。他在过去的八年里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只是一个漆原的替身?这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公平的,水原那样的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井上俊智。
即使是这样,我也应该见他一面,只是作为一个他家里的普通客人,他不会感到为难吧。
我在与人交往当中,经常会因为小心谨慎而感到疲惫,但是仔细想来,这种心情从未在与井上的交往中产生过,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他是那种能够包容一切的人。在他的面前,我可以完全放松,可以赞美他,也可以埋怨他,可以欢声笑语,也可以争吵坚持,却从来不需要刻意地掩饰自己。我现在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多么宝贵,遇到这样的人是多么宝贵。
仔细回味一下,我对井上的感情,与我对漆原的激情、憧憬和心动不同,漆原是一个世间稀有的英才,错过也就消失了,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还会有第二次的幸运。而对井上,这种感情是绵长而回味无穷的,难道不是同样难以找到吗?至少在与他分手之后,我还没有在其他任何一个男人身上找到过同样的感觉……
客船在大坂徐徐靠岸,梅本回到旧地,心中充满了感慨。她在这样的心境当中,继续北行。一路上,幕府时期设置在各处的关所已经取消,旅人的数量明显增加,到处一片熙熙攘攘。
当梅本信子到达京都的时候,她发现这里萧条了许多,不是台风到来前昏暗中的静寂,而是看到这里出现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京芹种植园,一直扩展到远处的山脚下。由于使用含铁量较少的地下水浇灌,京芹的颜色不带一点褐色,而是纯粹的绿色。水鸭们从田间蹒跚走过,时而展开翅膀,留下身后一道道在绿叶之间隐约可见的蜿蜒线条。
她走上四条大街,耳边传来知恩院曾经熟悉的钟声。现在的她,仿佛走在初到京都后的一个午后,过去的这些岁月只是一场依稀的梦。走着走着,她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屋顶了,那里是她昔日与井上同住的萨摩藩藩邸。
但是她却不禁深感失望,这里现在只是一处杂居的民宅。门前的卫兵消失了,猫头鹰站在树枝上用尖锐的鹰喙啄着翅膀下的羽毛。
她放慢脚步,走进了院子,仔细地看着周围,每个角落都充满着留下的回忆。院子中间的喷水池干涸了,水池边积上了尘土不时地随风飞扬起来。昔日的那个梅本却无从想象现在的状况,也无从理解来自未来的暗示吧。
她在原先家门前停下了脚步,那里的几个并排的拉门打开着,在她居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一个男孩正在畳席上爬来爬去。他拿起墙角的一本画册来,看了一眼,又丢在一边,接着向四处看着,嘴里喊着妈妈。
“你找谁?”梅本的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吃了一惊,急忙转过身来,眼前站着一个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的女人。
“我只是随便看看。”梅本说。
“你是谁?”那个女人的态度更加生硬。
是的,这里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
梅本笑了笑,又看了那个曾经的家一眼,失落地转过身去。
她从藩邸旧址走出来之后,继续沿街走到了四条桥的桥头,这座昔日的石桥被改建成了一座铁桥,看上去变得陌生。桥身的北侧堆积着不久之前从上游冲下来的尚未清除的断木,也许不用这座桥不用再担心被夏日汹涌而来的洪水冲毁吧。滚滚南流的鸭川河水,原本只是是岩屋山森林中树叶上的一滴,却在此处化作沉浮的力量。
她走过桥去,穿过变得冷清的祗园,那些白色的提灯依旧挂在石板路旁的茶屋门前。她按照从本间妙子给她的地址,搜寻着井上的宅邸。从这里再往前走,应该就是井上家了。想到即将见到他,她的心跳不觉加快了起来。这时,她意外地发现前边出现了哨卡和堡垒,让这一带的氛围变得紧张了起来。
她刚开始时猜想也许是因为此处为官军高级军官住宅区的缘故,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路边出现了一处院门紧闭的大院,院墙上架着铁丝网,四角立着警戒的高塔——里边站着在光影之间隐约可见的哨兵。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院门口挂着的那块木牌上:军事拘押所。
她犹豫着走上前去,对一个在门前站岗的军士说,她想要进去找一个叫做井上俊智的军官。那个军士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一下旁边小门处的接待室。
“井上俊智——”接待室里的值班员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他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刚才一直在把单页的记录装订起来,“请等一下。”他对站在窗外的梅本说。
一张表格从窗口递了出来,值班员把让梅本在其中写上自己的名字、住所和从事的职业。这张表不像是访客用表,更像是一张个人情况的登记表。她一边填写着,一边担心地看向大院里边。
值班员从梅本手里收回表格,看了上边一眼,把它放在窗边的桌子上,随后侧过身,打开了放在旁边的立柜的柜门,柜子里分门别类地装满了各种记录册。他用手指在其中熟练地翻找着,最后从中抽了一本出来。硬壳的记录册放在了桌子上,里边夹许多着不同颜色的标签。
“有这个人——”值班员抬起头,对窗外的梅本说,又低头看了一眼,“井上俊智从明治二年六月开始,拘押于此。”
“拘押?”梅本心里一惊。不难想象,井上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艰难时光。她看着值班员手里拿着的那本记录册,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是的,”值班员怜悯地看着她,“他刺伤了一个叫做毛利深之的海军军官。”
梅本又一次听到了那个长州人的名字,当年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我现在能见他吗?”她难过地问。
“他现在不在这里,”值班员说,“他在三个月之前,被一个鹿儿岛原来的士族保释出去了。”
“是——”
“上谷裕之,”值班室说,又补充道,“如果我们知道那里会发生战争,就不会放他走了。”
梅本最近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上谷的名字,他作为萨摩叛军的首领之一,现在被围困在鹿儿岛的城山。
梅本转过身去,眼睛里噙着泪水。这次的远行变成了一次伤心之旅。她乘船离开樱岛的时候,隔着波澜不惊的鹿儿岛湾眺望对岸的屡屡硝烟,还曾经想象过那里正在发生的战斗。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她正在离井上最近的地方。那里对现在的她来说,不再是一种威胁,因为她的爱人正深陷其中。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似乎理解今年为什么没有收到桂花的原因了。
她缓缓地从拘押所的门前走开,走过街道,走过四条桥,周围的景色皆已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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