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方兴所知,黑水街是个贫民窟。
走出诊所门,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灰白尘霾。隔着霾,方兴勉强看见对面浮着一排窗玻璃半碎的废楼,积灰的霓虹广告牌滋滋频闪,里面漆黑一片。
大9好像英国人抱怨雨天似的,在方兴耳边感慨:
“最近‘白骑士’越来越猖獗了,大伙就算不得末日病,身体也越来越不见好。黑水街都快成鬼城了……怪不得上边要搞拆迁。”
“白骑士”。“拆迁”。
方兴默不接茬,视线流转,最终遥遥落在东边一尖影影绰绰的通天高塔上。
大9见她视线飘移,立刻说:“您忙活了大半辈子,现在就想拿金船票去治个病,碍着谁啦?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咱们把秋生小哥捞回来安排好,您就安安心心等着上‘罗马塔’吧。”
——所以,那座“罗马塔”就是方兴此旅的终点。
方兴眯了眯眼,只见那抹塔影仿佛一根承重柱,结结实实地“压”在壮美的天穹之下。
她进一步抬高视线,只见一般城市里不可能得见的繁星银河正规律地缓缓流转,隔着浓重的灰白尘霾,依然十足明亮,蔚为壮观。
这是一条地下街。在这里,人们不可能看得到真正的天空。
方兴又驻足了两秒,终于将视线从人工的造物上移开,重新落回实在的大地。
方大夫的诊所开在三楼,招牌是个半亮不亮的LED红十字。门口有个小平台,向下连着窄如废铁片的楼梯。
方兴跟着大9三人拐弯,从微凉的夜色和更多的废弃广告牌之间穿过,生锈的楼梯架子被踩得咣咣作响。
没到一楼,一股刺鼻的酸臭就混着化学药品的刺激性气味,一齐淹没了方兴的鼻尖。
她向脚下一瞥,只见坑洼的沥青路上积满黑水。不时有蟑螂从满溢的垃圾桶边窜出,飞快地爬进另一边的瓦砾堆里。
等几人在楼下站定,大9踌躇搓手,向方兴请示:“大夫,咱们怎么走?”
方兴偏头指了指巷口:“到街上去。”
先前在方大夫的平台机界面里,有个显眼的蓝色功能,写着“叫车”。
一开始,方兴还猜想这是类似网约车的功能,但细研究了一下才发现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她倒是也可以选择叫“摆渡车”,但在那起步价二十多块的昂贵选项之上,还有一个免费的选择,看起来是方大夫自己的座驾。
方兴果断选了不用钱的那个。
走到街边,果然,方大夫那辆自漆了红十字的二手“许氏腾飞X3”已经等在了候车区。
刚看见车头,方兴就听见车载AI夹杂着电流声的嗓音远远播报:
“重复,请勿侵犯他人私有财产。根据您的行为,车主将有权对您提出诉讼,索取500-1000元不等的赔偿金……”
走在方兴前面的大9先傻眼了两秒,蹦起来就要拔枪赶人,但拔空了。又愣了半秒,她才光速换成喊的:“狗东西,干什么呢!滚!”
方兴疑惑地前了两步,刚好看见一个男的裤子半脱的侧边屁股。
他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抖了两下,整个人生理性地放松。
但等他视线一聚焦,认出大9三人身上锈金帮的黑色旧西装外套,整个人立马肉眼可见地清醒、惊恐,最终没命地怪叫一声,裤子都没提就跑了。
一阵白风吹过街道,卷走两个纸团。
对面巷口,一条佝腰驼背的毒虫被那男的撞得滴溜溜转了一圈,茫然倚在满是涂鸦的墙上。
……六百六十六。
方兴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大脑生成了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只打出了三个阿拉伯数字。
旁边,大9还在夸张地跳脚痛骂:“这烂□□养下来的臭屎,白漆红十字,他不认得?一年前‘白骑士’爆发,哪台车开到他家里去给吊的水?良心喂狗吃了!”
她随即回身,小心翼翼要给方兴顺毛:“大夫,您千万别动气哈,伤身,伤身。”
脑子里有台情绪调节器、且没有方大夫记忆的方兴并未真的生气,只是有点感慨。
她随即拿枪指了指忍辱负重的腾飞X3:“上车。”
到了车上,大9、老8、小6三个人挤在后座上,方兴则倒坐在副驾驶位,和这三个人对视。
在自动驾驶AI“即将转弯”“注意刹车”的播报声间,大9绘声绘色地讲J哥和他手下的情报:“四个人,都有枪,还有个外援玩螳螂刀,牌号A,最狠!我们都管她叫A姐……”
在她旁边,老8正在给J组打电话,颅侧“正在接通”的黄灯滚动不停。
这是方兴的指示。
如果她运气够好,J组尚还没有发现Q组这边出了问题,那么这通电话就会向J组报平安,并确认秋生现下的所在。
只要J组不知道Q组被方兴反杀并劫持的事实,方兴基本就能掌握主动,把控局面。
过了一会儿,老8颅侧的显示灯变成了闪烁的红色。
老8看向方兴,脸上浮现出货真价实的困惑:“他……他们不接。”
车里几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老8身上。
方兴皱眉:“六个人都打过了?”
老8重重点头:“都打-打过了!”
大9忧心忡忡又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不应该啊。要么我打打试试呢?”
方兴沉吟片刻:“你打。”
过了一会儿,车里亮起了第二组红黄交替的光。
车里半天没人说话。
许久,小6摊手耸肩:“说不定J组他们之前已经给Q哥打过电话了,没人接。”
方兴脸色稍沉:“我知道。”
——这就是比较差的情况了。
如果J组人已经猜到了Q组这边的情况,那么,他们轻则已经转移,重则设好了迎宾宴,就等着方兴自投罗网。
秋生和方大夫的师生关系是把双刃剑。合理推测,在这里的土著看来,只要挟住秋生,不愁方大夫不上门。
锈金帮老板的任务是带走方大夫。对J组来说,任务还在进行中。
短暂的沉默过后,忽然,智驾AI的声音轻快地响了起来:
“您标记的目的地‘秋生’即将抵达,如要更改停车地点,请在导航界面重新点选……”
方兴沉思半秒,果断拍板:“改终点,去C停车点。最后一段,我们步行。”
按车载导航显示的3D地图,所谓的“黑水街”其实是一整片不到十平方公里的规整方形街区,一看即知是人工划定,然而内部的街道却是野蛮生长,异常凌乱。
其中,自东北部的富人区“梧桐冠”到西缘的边卡“渡口”中间,斜贯有一条相当宽阔的主道,两边零散杂着三五建筑,整体称“中隔道”。秋生家和方大夫的诊所就同在中隔道东侧。
下车以后,方兴几人依然在鬼城一样的废楼之间穿行。
时近凌晨,偶有行人出没,也基本都是酒鬼毒虫。尽管每个巷口都有人直勾勾地盯着看,却也无人对“方大夫枪押仨黑邦”这种稀有情节面露诧色。
按方大夫留下的无人机物流标点,秋生家住统一公寓东三号六楼,楼里没有电梯。从公开户型图看来,他家是开间,只有南向一面小窗户。
根据这些信息,方兴基本能定位秋生家窗户的位置,推断出可能的瞭望视野。
她挟持着大9三人绕走许久,等走到某个特定位置,方才谨慎停下。
——那是个24h成人用品店。
卡顿半秒后,方兴从后门进店,努力不去看那些印着收费码的自动消毒柜,还有成排小单间边仅供展示的部件可替仿真人偶。
她最终走到一台相对正常一点的自动贩卖机边上,找角度朝秋生家楼上探了一眼:
“灯亮着。有人影,而且不止一个。”
听到方兴的话,大9、老8、小6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在自动贩卖机**的3D艳舞投射下相映成趣。
——有人,但不接电话。如果没有其它情况的话,那就是J组故意的了。
方兴翻出Q哥身上搜出来的大口径子弹,补满:
“Q哥朝小6开枪,一秒都没犹豫。这在你们锈金帮,算个例还是典型?”
在神游天外的小6和还在琢磨J组为啥不接电话的老8中间,大9的脸白了又绿,绿了又白。
“哗啦”一声,方兴又给先前那把Glock上了新子弹。
与换弹的声响同时,大9双膝一折:“别介,别介,大夫,别拿我们挡枪,不经济啊!”
被带了个踉跄的老8下意识使劲儿,把大9好心拽稳当了。
大9的嗓音有点发干:“是这样,大夫,你知道,我们锈金帮尚武,粗暴!要是您挟持着我们上去,那J哥肯定把我们这些外组人当累赘,赶紧毙了了事。一通突突突横扫下来,呱!我们就没用了。”
她一边说,一边瞄方兴的脸色。见方兴有在听,大9胆子稍微放大:
“但粗暴归粗暴,咱黑水街都号称‘不识生老,只知病死’了,哪儿也受不起无缘无故折损人哪。所以说,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上去,J哥是不准立马开枪的……心里多怀疑,也必须先听我们说明情况。”
方兴将“Queen”抛至左手握住,右边机械手空握了握,忽然从侧面一指打碎贩卖机的铁壳,各色小方盒、细腰凸盖瓶子、奇形怪状的艳色硅胶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试完机械臂的锋锐,方兴才重新看向大9:“跟J组说明情况。你打算怎么说明?”
大9脸上挂下一条冷汗:“这……诶呀,大夫,你明明知道,我跟J哥他们怎么说都无所谓的。您看,只要枪口刷啦啦全朝向门口,您再从窗户外边往里一跳……诶!这事不就成了?”
方兴不语,依然和大9对视,无言的压力自沉默中降下。
许久,方兴终于笑了一下:“你真把我当超人了。”
但不等大9再开口,方兴就一挥机械臂:“可以,就按你说的办。我不会跟着你们,但是,如果叫我发现你们跑了……”
大9立马点头哈腰:“那我们就在被老板问责之前,叫大夫你给毙掉!”
……
阴森狭长的楼道间,大9三人不时挥开挡路的蜘蛛网,手铐簌簌,局促前挪。
老8不安道:“大-大9,咱们真-真不跑?反正秋-秋生在这儿,方-方大夫必须过去……”
“蠢货!”大9两手都铐着,只能反手拧一把老8手背皮,“你跑,跑完了等J组赢,告你当逃兵,大夫赢,见着你就给你一枪!”
老8嘶一声,完全迷茫了:“那-那我们咋办?”
“祈祷,然后凉拌。”大9没好气,然后叮嘱,“进门别乱说话,都我来说。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告诉J哥他们大夫要从窗户偷袭,赢了有我们的功劳,输了,那也还能跟大夫解释!”
两人用气声交谈之间,六楼到了。
黑水街统一公寓是一系列廉租房,每栋格局都差不多,但楼与楼之间的后续维护水平天差地别,碰巧秋生住的三号楼几乎已经没有活人了。
一片黑暗之中,整个六楼到处是大开的废门,风一吹,吱嘎作响。
只有秋生家的门缝里隐约透着灯光,闻得到血腥气,里面还有不止一人的脚步声。
大9咽了口唾沫:“记住了,都我来说!”
在老8不住的点头之下,大9压着声清了清嗓子,将指节落到门上:“J哥,是我,大9——”
就这么轻轻一敲,秋生家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狗揽子的,还敢过来?”
随着一声陌生的暴喝,大9眼前一白,只见灯火通明的屋里站着几个条子,个个全副武装、头盔严实得宛如防毒面具套止咬器,数条步枪“哗啦”一声拉拴上膛。
而老8的惊呼与条子的怒喝几乎同时:“妈-妈呀,牧-牧羊狗!”
没喊到一半,老8的声音就被枪声和大9“趴下”的惊叫给埋了。
大9、老8带着小6稀里哗啦栽到一起,三个人手铐连着手铐滚做一团,就差再打两个结。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大9最先回过神来,连连呼喊:“锈金帮,锈金帮的,交了钱的,误会啊!”
但随即,大9就在与地板水平的视野中看见了屋里横七竖八的尸体,J组六个人里五个都在这儿,剩下一个玩螳螂刀的A姐无影无踪,变成了一个肚皮被豁开X字的条子。
完了。
和“牧羊犬”的枪眼三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大9脑袋里放起了走马灯:算命的说我活不过三十五,果然不错,吾命休矣……
轰的一声,巨大的枪声掀翻了天花板,却没掀开大9的天灵盖。
大9试探着睁开眼,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被轰开的天井飞降而下,嗵地压趴了一条牧羊犬,机械臂一提,便把他揪至身前。
一瞬间,枪响声熄了。屋内的空气结冰般凝滞。
信息庞杂的画面,冲得大9两眼发直。
她晕乎乎的,刚想抬头,立刻便被一只脚踏在地上,一把枪重重顶上她后脑勺:
“不准动,把人放下!”
“——你手里的人刚绑架过我,开枪请便。”
方大夫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一派风平浪静。
她枪口顶着人质的太阳穴,继续道:
“警车停楼顶,地面上也不拉警戒线,这警出得够随意的。我只是来找人……咱们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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