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凉六岁那年,学会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她所在的固定班级共有十六个小朋友,在教学楼最偏远的角落里,不与其他小朋友们来往。
“老师说咱们是特别的。”她趴在窗口望着远方的亲本人小朋友,他们正围坐在地板上搭房子扮演家庭,“为什么特别的不是他们?”
睡下铺的小伙伴突然拿起一柄小刀,在手心上狠划过去,血珠突然涌出来,红得活泼。
阿凉赶紧找纱布给小伙伴缠手,“你傻了!多疼呀!”阿凉很怕疼,疼占了她所有感觉的一半。
小伙伴面无表情地任由阿凉忙活,“我不疼。你疼。他们疼。所有人都疼,除了我——我就是特别。少的人特别。”
公休日是亲本生的探望日。这一天,亲本生总是笑得很灿烂,对他们的父母。
阿凉站在固定教室前面,对另外十五个同学宣布:“父母是供给指定体细胞的人,对子代有抚养责任,需要付出精力建立情感关系。”
可惜没有人理她,同学们各自玩着手里的小物件。连问问她“情感关系”是什么的人都没有。他们都不好奇吗?阿凉又宣布:“平衡人是治理厅随机组合基因,用来平衡人口结构的人。”
所以唯一好奇的人只有自己咯。阿凉好跑到窗口去,盯着那些正在享受情感关系的亲本生,也享受自己的特别。
有一簇气球,五颜六色的,被细线束缚在一个亲本生孩子手里,那孩子从没有气球的孩子面前走过去,炫耀着。
一个平衡生突然狠狠推了那亲本生一下,亲本生摔倒在地,手忙着支撑,将气球放跑了。
“是嫉妒。”隔壁床小伙伴不知几时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某种阿凉看不懂的扭曲情绪。
“什么是嫉妒?”好奇宝宝追问,又问,第三次问。
小伙伴瞪大眼睛吼过来:“嫉妒就是别人有的你没有!所以你才嫉妒!”
阿凉恍然大悟:“哦!我懂了!特别就会被嫉妒。难怪那些小孩都不和我们玩。”
固定班级的小朋友每晚9点都要注射一支“乖宝宝药水”。老师说,是为了让他们更好的长大,“不注射药水的孩子总是很暴躁,就像那个平衡生。”
可是,“为什么暴躁的小孩不打针,而我要打针?我不暴躁。”阿凉咬着嘴唇扭开头,总觉得不看就疼得轻些。
乖乖打针之后会有一块奶糖。阿凉用奶糖和唯一肯和她玩的亲本生小孩换书看。
在校园角落的大树下面,那孩子挖土抓小虫玩,含着糖呜呜地说:“你喜欢肉虫子还是蚂蚁?我给你抓。”
阿凉正在看一只小猪和一只蜘蛛的故事,顺口道:“蜘蛛吧。”
那孩子果然抓了一只蜘蛛,放在果汁瓶里。蜘蛛丝沾到了他们身上,粘粘的弄不掉又看不清,是有些断断续续的银光,缠绕在两人的手指尖,像一条条细小的数据流。
后来,她想分享蜘蛛给下铺的小伙伴看,可她怎么也叫不醒小伙伴。她决定先把蜘蛛放在床底下,一猫腰,看见了床下已经聚集了一小片暗色的粘稠的腥味扑鼻的液体。
她知道这不是果汁,没人会做出铁锈味的果汁。
这天,除了蜘蛛,阿凉还记住了:人类的生命是一件非常脆弱的东西。
小伙伴的基因剔除了痛觉,所以后背被刺伤了也不知道。阿凉狠狠咬住自己的虎口,疼,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安全。
十六岁那年,作为本寄宿学校成绩最好的人,阿凉向治理厅申请了医学专科学院。
三周之后她收到了一封信:关于延迟审批DN1-OX-12906L的升学申请的通知
老师递给她的时候不无遗憾,“我们都知道你是最好的学生,但这种事,我们无能为力。”
“没关系。但我要请3天假。”阿凉轻淡地笑笑。她已经学会了人类大部分的表情,知道怎样表演与环境相适应的情绪。
这三天,她泡在治理厅的访问大厅里,拜访了每一个给她签字的发信人,给他们讲述了关于一些“那场已经多年没出现过的车祸里的死亡案例,亡者失血过多现场却没有大量血液痕迹”之类的不合理与巧合。
医学院的入学通知如她所料的到来时,阿凉又一次学会“疼痛令人寻求生路”。
很多故事无需证据确凿,让人察觉到疼痛靠近已经够用了。
她的报到由校长亲自接待,阿凉想,这一定是出于好奇——她只对疼痛和好奇感同身受,难免以己度人。
校长眼睛向上看了半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最后才问:“为什么想当医生?”
“好奇。想知道人到底是什么。”阿凉丝毫没犹豫。
校长的手抖了抖,很不甘心似的,“医生的第一课是道德,你好好学。”
道德并不比其他医学课程更难,当它作为一门知识。道德老师屡次向他们强调:医生救死扶伤,应当平等对待所有生命——但资源不足时,系统会优先分配亲本人,这是《紧急医疗法案》的规定。经多年实践验证,平衡人更不容易引起额外矛盾。
阿凉一边做笔记一边顺口问到:“为什么?医院难道缺少阻断亲属不理性反应的治安臂?”
空气凝固了半分钟。阿凉猛地察觉自己又被当成“特别”的了。阿凉一边在笔记旁写上“社会公平不等于平均,总有些人的利益会被优先牺牲”,一边心说自己该好好假装一下,这些新同学应该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寄宿学校的日子还是不要重复的好。
下课后,她给自己选了一件杏色长裙——至少看起来,这一点儿都不特别。
嫩黄色围巾是寝室同学推荐的。一起逛校园集市时候,同学一定要把这条围巾挂到她脖子上,说很配裙子。
阿凉摸着围巾,触感柔软,质地不错,“混纺了30%的自然动物绒毛,你眼光真好。”
同学面有得色,只可惜阿凉又补充了一句:“虽然比纳米材料的保暖性差些,也更贵,但……”算了她还是别说了,同学的眼睛已经瞪起来了。
与新同学的初次社交实践、失败。
以后的生活逐渐顺利起来,当她每次想说话时,她就先笑,想一句与对方有关的话,好像她在关注着对话的人。
“人类喜欢被关注,这使他们遗忘其他缺陷”,她这样记录。
时间长了,她觉得不错,瞪她的人越来越少。偶尔她甚至猜测,也许自己真的可以有感情——直到她碰见了欧阳曦。
二十五岁那年,有一个下雨天。
在晨星区,下雨是稀罕的事,需要经过复杂的大气模拟。但那天下雨。
阿凉像所有人一样,撑着伞走过街道,却突兀地在街角义体维修店前停下脚步。店里坐着的那个人,她只在照片上见过一次,但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至少此刻她这样想。
欧阳曦的头发花白了,很瘦,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坐在无影灯之下,正用刀尖拨弄一簇神经接驳器。
“欧阳曦。”阿凉说,走进门后。
欧阳曦仰起头,思量片刻,笑了笑,“没想到有这么年轻的人认识我。”
“DN1-OX-12906L,是你做的编码吗?”阿凉一步步走向无影灯。
欧阳曦放下了刀,“不是我。我不会编这么麻烦的码。记住这串东西比记住你的基因编译点位还难。”
“欧阳曦,为什么?”阿凉颇有追问的耐心。
欧阳曦回手拿了一块无菌布盖上义体零件,“科学的路上需要有人牺牲。”
“为什么。”阿凉目光之中刚好有那柄刀的反光,真巧。
欧阳曦回手又拿了一个皮革封面的笔记本,纸张已经被摩挲得很厚,“我知道你是哪个了。追问是优良的科学品质,给你一个做我学生的机会吧。”
阿凉握住的那柄刀,猛地向欧阳曦胸口刺下去。一击即中,刀身微小的阻力却令她连退了几步——不应该是这种结果,这不是她想要的。有什么情绪出现在她胸口,她不知道,她只是困惑——这不是疼,比疼更钝而又更重。
欧阳曦正走向她,带着胸口逐渐晕染上的殷红。她想她该躲开,可惜晚了,欧阳曦比她更早跌倒下去。阿凉意外地上前,两手抓住了欧阳曦的衣领,“你先别死!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
皮面笔记本被塞进她的手中,欧阳曦在笑,一种“我早就在等这天”的莫名其妙。
欧阳曦的重量压到她的膝盖上,殷红继续扩散。阿凉像回到了叫不醒下铺小伙伴的时候——她懂了,她是又一次被抛弃了。
欧阳曦手稿,《社会性神经耦合假说》。
在矿场医院的日子里,没事时候阿凉会读这本皮面笔记。手写本子在上城已经很少见了,监狱和下城却默契地保留了这种古典习惯。
下城矿场永远缺医生,阿凉没游说就被收留了。她担心过上城治理厅的通缉,结果证明无论她还是欧阳曦都不值得兴师动众。
医院是一间水泥房子和大量的彩钢板搭建的,四面透风。阿凉花了一年才搭出像样的无菌手术室。那个冬天里,她学会了用手术刀说话。当她把矿工溃烂的趾甲连根拔除时,对方龇着牙往她白大褂口袋里塞了块硫磺结晶——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日子就这样过去,新的世界有新的社会关系,这些矿工会为了一块面包打得头破血流来找她要两粒消炎药,再勾肩搭背地去喝酒。她见过一家人围坐在炉子边庆幸又挺过一个冬天,也见过深更半夜来偷她医疗物资的混蛋。
他们是一群粗糙的、大而化之的、彼此纠缠的群体,像植物根系,野蛮生长,互相撕扯,却也互相支撑。
她不再假装自己喜欢杏色裙子了,冷淡的白大褂和毫无表情的脸撵走了许多无意义的殷勤,精准的下刀角度赢得了许多信任。
如果日子就是这样,她一定也就是这样,直到电池耗尽,呼吸停止,一切疑惑都随生命一起终结。
三十三岁那年,矿洞塌方。
三天后,阿凉在废墟里挖出了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扩散,却仍死死盯着她的头灯光源。他是那样渴望活下去,阿凉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也许就为这个,她收养了他。
此后的日子,耳边吵闹起来。
他是个很下城的男孩。他喜欢和那些比他大很多的矿工一起玩并不适合少年的游戏。他在医院后院又搭了一个彩钢房子,用来和不妥当的朋友消磨时间。
阿凉的笔记本旁写了许多新困惑:
不是每一个人类幼崽都如此执着地重复同一个游戏,但这个显然是。为什么他有用不完的精力?
让少年下矿洞并不是提升效率的最优选择,但效率在这里失效了。不合理的存在,是该宽容还是该改变?
这个人类少年动手比动脑快,让他记住一组药品的名字跟让他别学矿工抽烟一样难!但他能准确找到合适的药品,是否该算他合格?
他在机械维修上有相当的天分,但他拒绝修理我。他不肯将刀尖对准我的时候,让我想起自己从欧阳曦身边逃跑的那个雨天。
他发烧时候,滚烫的手指缠绕在我的手指上,像树根。
……
欧阳曦的手稿她已经读了许多遍,每次都在“独立意识源于真实连接,就像植物需要根系”这句话前停留很久。
为什么人要像植物?那个孩子的越界是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也翻过这本手稿,阿凉问他能否看懂,他总是笑得无赖,从她给矿工小孩准备的零食罐子里抢一块塞进嘴里,跑掉。
四十八岁那年,楚枢找到了她,问她是否有兴趣参加一个意识上传的实验。楚枢是欧阳曦的正牌弟子,阿凉想,也许他更能理解那句话吧。她将自己和欧阳曦手稿一并交给了楚枢,期待得到生命真正的答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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