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昭不在家里，家中温度都像低了好几度。那些纯白底色和金属感的装饰，都带着冰冷。
米久此刻正扶着康复训练机器人的手臂，在病房里慢慢走动。力气正一点点地重新凝聚回来，这是最近阴霾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妈妈不回家、爸爸依旧繁忙、铁蓝几天回来一趟，米久不愿向朋友透露家庭的分崩离析，这阵子他简直和AI管家培养出深厚友谊了。
什么时候才能变回一切顺遂的模样呢？他边溜达，边苦笑着对墙角的AI探头眨巴眼睛。
AI管家回报以最新消息：“米久同学，陈博士回家了，在门口。”
米久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催促着机器人快点走，奔向电梯。
当电梯门在医疗室的楼层开启，妈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数周未见，妈妈瘦了，脸色苍白得叫人心疼。米久熊抱过去，只觉自己抱着一把骨头，“妈妈，”他眼窝湿热，“你看起来不怎么好。”
“瞎说，我挺好的。让我看看你。”昭昭微笑着，退后一步，拉住米久的手，仔细地一寸寸打量着儿子，“能走动了。好。我看过你最近的医疗报告，你恢复得不错，预计再有两个月就能完全康复。”
“嗯。妈，你不走了吧？”米久见陈昭昭拎着一个箱子，伸手要去接。
昭昭却率先把箱子挂到机械臂上，“沉。回医疗室再说。”
这句话叫米久的心往下一坠，这说明妈妈并没有搬回家来住的意思啊。
医疗室里，AI定时打开了新闻直播。今天有一场庭审与米明澈有关——这一次，审判的是满月集团。
米明澈，身着议员正装，正襟危坐在控方席位上。他是名义上的特别公诉人，实质上的审判官。他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猎手，欣赏着猎物最后的挣扎。
“开始庭审！”法槌敲响，法官的声音回荡。
“法官阁下，”控方律师起身，话语铿锵有力，“满月集团以其庞大财力和科技垄断地位，长期僭越法律，将私有武力凌驾于城邦公器之上。绑架未成年人、勾结海盗劫掠资源运输船、伪造证据构陷议员——其罪行罄竹难书！更恶劣的是……控方请求法庭依法解散满月集团核心业务体，重组其非核心资产……相关责任人员，需承担全部刑责！”
随着律师逐条宣读那份令人窒息的罪状清单，被告席上数位满月集团的核心高管，面色越发灰败。
陈昭昭在投影前站定，憋了一口气凝视着面色沉稳的米明澈。在控方那段激昂的指控说完时候，她才缓慢地叹出这口气来。她转向米久，笑道：“阿久，我今天回来，是来释放密钥的。我不该用你来锁定我的科研项目。我道歉，这对你不公平。”
她从机械臂上摘下箱子，放在床头的桌子上打开。一台便携的生物识别器亮起蓝光。“过来，阿久，从现在起，它自由了，你也自由了——把手放上去，看着它。”
米久站着没动，心中竟然涌上了巨大的失落感，“我不介意当你的密钥先生。妈，你……”他急切地脱口而出，但随即，他将密钥问咽了下去，而是问了缠绕他更久的疑惑：“你真的不能原谅爸爸吗？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你这样伤心，我替他道歉，好不好？”家挺破碎得像一块炸裂的玻璃，他夹在玻璃缝隙里，讲多少道理都不能抹平刺痛。
“我和明澈……”昭昭哽咽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再次回眸，望向投影中的米明澈。
法庭上，被告辩护人正在陈述意见。
满月的律师，一个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男人，强打精神道：“……个别事件中的误判和越界，绝不该归咎于整个集团架构，满月集团在氦-3的资源勘探……我方认为解散满月会对公共资源造成不可弥补的严重损失……这是米明澈议员的个人权力扩张意图！这是打着正义旗号的权力清洗！”
米明澈微微倾身，对着麦克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厅：“辩护律师的言论，恰恰印证了满月集团长久以来形成的思维定式——将集团利益等同于城邦利益，甚至凌驾其上……清洗掉盘踞在城邦躯体上的贪婪与傲慢，剥离病变的组织，才能让健康的肌体生长……重组满月资产、消除非法武装威胁，是唯一能保障城邦长治久安、让能源回归公共福利的方式！我提请法庭，接受控方全部申请，立刻签发‘重组令’和‘解散令’！”
那个咄咄逼人手握生杀大权的米明澈，砸碎了陈昭昭最后的一丝摇摆。她牵起米久的手，向采集器方向拽了一把，“我和你爸爸在理念上有着不可能互相谅解的分歧。但这事和你无关。阿久，妈妈爱你，无需验证。你只要活成你自己就足够了。”
米久的手被放到感应区。采集器亮起，空中那个转动的三维全息模型散成了一片淡蓝光斑，如烟花燃尽那般消散了。AI提示；【警告：目标身份密钥永久性解除操作，不可逆转。是否确认解除？】陈昭昭没有丝毫停顿，食指戳在屏幕中央的【确认】按钮上。
庭审仍在继续，米明澈与满月的代理律师仍在激烈、尖锐地争论着。陈昭昭深深拥抱过儿子，提上采集器匆匆离去，甚至没打包几件穿惯的衣服。
米久在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走。寂寞，像一片无边的沼泽，浸泡着他。就是这样吧，安静、平静，被遗弃在所有人目光所不及的孤岛，被世界遗忘。他在镜子前表演了几个表情，一个笑容、一丝愤怒。然而镜中之人他竟然觉得陌生。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追寻的兴致，关掉直播，瘫回在病床上，耳边只剩下恒温系统微弱的嗡鸣。他想爸爸一定会赢的——妈妈离家，正因为这注定的、压倒性的胜利。这不符合逻辑，但符合直觉。他们各自紧握着珍贵无比的世界，指缝间漏下的滋养他成长的那一点点水珠，叫作“爱你”。
通讯器响了。“久，在吗？”是铁蓝。他从米久的通讯器中投影出来，飘在米久床边。他看到了米久脸上残留的沮丧和空洞，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笑到：“怎么不开心？看上去像连续上了十二个小时的高等数学课。”
“没有。嘁，我只是没有开心。”米久眷恋地摸了摸铁蓝，空无一物让他后悔当初铁蓝有身体时候没多摸几下，“你想不想要一个新身体？我觉得不是没可能。比如机械的？”米久有了精神，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他坐起来，凭空拉着铁蓝的“手”，兴奋道：“机械本来就是程序控制的，你虽然不是程序，但你接上机械臂什么的都能控制。身体一定也行！人心机械体，酷！”
“嗯。那只有你能帮我做到这事了。”
米久见铁蓝笑得太克制，疑惑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也没有不开心。我这次，遇见了一个人……”铁蓝看着米久，又补充，“不，两个人。”
米久郑重地点头，“说吧，无论谁，我想知道。”
铁蓝这次出门，遇见了阿恒和楚枢。
公域网络是喧嚣沸腾的信息海洋。庞大无序的数据流横冲直撞，如同暴雨夜里蜂拥挤进巨星演唱会的、披着五光十色塑料雨衣的歌迷，摩肩擦踵、色彩刺眼，盲目地拥挤在一起。
铁蓝上传意识的第一个毫秒，几乎被这疯狂的洪流冲散。没有路径，没有规则，只有四面八方裹挟着震耳欲聋噪声的庞杂信息猛撞过来！幸好他的意识核心够牢靠，及时缩回服务器去，给米久的通讯器留了一份意识节点当坐标，才敢再次出门。
初入网络，他想刚爬进海洋的小海龟，笨拙地扑腾。横冲直撞了好一阵子他才品出一些门道：原来绝大部分信息都有自己的目的地，依附其中，就能“搭便车”；公域里到处散落着临时的数据节点，可以短暂停靠休憩；许多私域服务器的防火墙只能说聊胜于无，稍加伪装，就能像依附在新来的信息上，偷渡进去。
铁蓝像一条贪吃蛇，在这片丰饶的数据汪洋里一路吞吃：新闻、广告、生活日志、算法片段……他的数据体量随着吸收飞速膨胀，可惜多数信息毫无价值。几周下来，他开始变得臃肿而迟钝，只有量变、没有质变。
直到这次出去，他遇见了阿恒。
遇见阿恒让他意外，倒也不算吃惊。阿恒的体量也膨胀了许多，但并不臃肿，他看起来十分快乐，活跃得像洄游产卵的鲟鱼鱼群。铁蓝追上去，碰触了阿恒那独特的存在感。
阿恒的回应充满惊喜：“铁蓝？真的是你！哇，你看起来……撑到了？”
“信息太多，处理不过来。”
“哦，这个简单。”阿恒轻快果断地覆盖过铁蓝臃肿的数据体，“手把手”教铁蓝把冗余剥离出来，丢进附近的物理缓存。“它们很快就会被清理掉。”他边教边说，“这要感谢管理员。他喂过我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了，那些搏斗的痛觉、滥用毐物的幻觉、濒死的恐惧……我早就学会处理它们了。”
这个过程和搬砖差不多，不难，但需要耐住枯燥的重复。阿恒很快没了耐心，帮铁蓝切断十来个冗余之后、确定铁蓝学会了之后，便退潮般退开，“就是这样。你慢慢清理吧，我要去玩了。”
“等等！”铁蓝挽留，“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现在住在米久那里，有安全、稳定的服务器。”
“我不！”阿恒迅速又退了一步，摆出防御架势，“我再也不要一个固定的服务器了！网络最好了！自由！自由！！这里才是真正任我飞翔的天空！”他兴奋得闪着信息的花火。
他流动开一段，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返回来，轻轻碰触铁蓝，传递一条地址信息过去，“对了，之前我遇见了管理员，他在这里。我明白你们之间，有过节。我不打算插手，也不想评判什么，毕竟楚枢，也算我的父亲。”
楚枢也在网络里？这条信息让铁蓝想不通，但很焦急。网络广阔无垠，一旦楚枢遁走，或者蛰伏进某个精心构筑的私域堡垒，再想追踪无异于大海捞针！
铁蓝的意志核心开始高速运转，冷酷高效地执行着信息剥离。他下刀如剔骨，只留了最简洁、最核心的自己。
他飞速缩小，但意识核心却如历经锤炼的精钢，越发凝练、锐利。速度就是生命，轻盈就是穿透力，毫秒之间就能决定意识体的生死！为了追上、刺穿那个妄图成为神的疯子，他必须将自己锻造成一柄利刃！
他抛弃了一切的不必要，只剩下最精简的追踪、定位、分析与攻击的恶意，冲向楚枢的意识节点。
楚枢的数据结构和他活着时候一样，是一座精巧优雅的巨塔。然而越精巧的东西在失衡的时候越容易垮塌。当他察觉到这股锐利、纯粹、致命的敌意刺入时，他那残留的属于人类本能的恐慌让他愣了一瞬，“铁蓝？怎么是你？”
回应楚枢这个惊愕瞬间的，是铁蓝无声却狂暴的数据冲击
——绞杀！
意识体的交锋只在毫秒之间。铁蓝炸开成了一张挂着刀片的渔网，精准网住楚枢的意识核心，迅速切断意识核心与周围节点的连接，在切口处疯狂书写着封装协议，将楚枢的意识核心牢牢束缚住。
楚枢惊恐地发现自己试图凝聚反击或逃逸的指令不断失败。他正在被肢解！那些被切掉的部分，就像章鱼被切掉的触须，蠕动着、反抗着，但找不到攻击方向。
铁蓝的绞杀没有丝毫放松，网越收越紧。但他也没放过那些章鱼须，那是除了杀掉楚枢之外，他最想要的——楚枢的数据。
天知道那些数据看起来多美味！它们结构严谨、层次丰富、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知识密度！它们完全就是“冒着热气的烤章鱼须”，摆到饿极了的铁蓝眼前。就算明知危险，铁蓝也根本无法抗拒“食欲”。他毫不犹豫地分出部分核心意志，扑向那些数据，疯狂地撕扯、吞噬、消化。楚枢精心构建的数据库帮助了铁蓝的吸收，他甚至不用重组它们。
楚枢能“感觉”到属于自己一切正在被无情地扯出、分解、消化！“住手！那是我的！！”楚枢的数字嘶喊在意识的囚笼中回荡，充满绝望。他很想反扑，不停尝试冲击铁蓝这张网。
可数据之间的争斗，一瞬错过便是永远错过。铁蓝从楚枢的数据库中掠夺来的养分正源源不断地反哺着他的力量，加固他的囚笼本身。网越发坚韧，楚枢的挣扎越发徒劳。
直到铁蓝感觉到一种饱胀的满足感，他才将全部注意力，重新聚焦到那个网中虚弱不堪的楚枢身上。“你不是喜欢格式化么……”铁蓝笑了一声，开始编织冷酷的删除命令，粗暴地覆盖、拆解、清空楚枢的意识核心。
当删除命令反馈“底层数据永久清空”的信息，铁蓝才收回了他的死亡之网，安心地放开自己去捕捉残余数据。所有东西都吃干抹净之后，他懒洋洋地躺在网络海洋上，打了个餍足的饱嗝。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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