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睫颤动片刻，慢慢睁开，蓝色眼珠失焦，望潮头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聚焦视线，洁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仿生护士正巧就在他身边，正检查着设备仪器。
耳畔仪器稳定滴响，望潮艰难扭头，感觉脖颈刺痛，皮肤扯着骨头吱呀作响，随着视线偏移，淡粉色的护士服摇晃。
仿生护士正在查房。
望潮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喉咙便烟熏火燎般刺痛，护士恰巧转身，与他对上眼，笑着道：“你醒了？要喝水吗？”
望潮点头。
水杯插着习惯，护士摇起床，贴心递到望潮面前。
在望潮喝水间隙，她介绍道：“你吸入了太多烟尘，引发急性咽炎，声带受损，最近最好别说话。”
望潮此时正全神贯注喝水，吸管都成了阻碍，护士说了什么完全没听。他喝得太快，喉口受了刺激，反射性收缩，望潮狼狈地咳出了水。他想抽纸擦干被子，结果脑袋跟不上，手忙脚乱。
仿生护士替他擦去身上温水，温柔道：“你还吸入了部分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硫，大脑缺氧性损伤，最近一段时间会存在认知性功能下降，不过别担心，这会慢慢恢复的。”
望潮的脑袋的确像生了锈的齿轮，嘎吱运转，他迟钝的想：什么？
仿生护士的声音沦为BGM，望潮低着头，看擦干的手，看散着冰凉消毒水气味的雪白被单，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也许在几个月前，也许在许多年前。
“……不过我还是想说，谢谢你，我听说了这次任务，是你帮忙救人。”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仿生护士止住了声音，标准微笑望过去，下一秒松了口气，招呼道：“吓我一跳。”
望潮终于回过神，陌生的仿生人忽然出现在眼前，黑发浅蓝衬衫，张嘴是米娅的声音，欢脱凑上前：“望潮望潮你醒啦？”
“望潮……”
护士疑惑：“他不是叫莱恩吗？”
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米娅连忙找补：“是绰号，绰号啦！对吧，忘炒？”
本名惨变绰号，望潮无辜与她对视，默默点头，听她瞎编。
米娅：“他有回煮饭忘了炒菜，所以叫忘炒哈哈……哈……”
护士还赶着去下一间查房，她再次向望潮表达感谢后匆匆离去，留两人独处。望潮还想着米娅编的故事，大多炒菜忘了煮饭，谁会煮饭忘记炒菜？
然而从不做饭的仿生人没有意识到漏洞，米娅拉过椅子，兴奋坐在床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望潮。你——升职了！”
望潮被调入总部，米娅也为他高兴。
米娅加入ER组织已有两年，不过，她清楚自己的定位，适合当打手，听指挥，但让她再进一步，规划行动什么的，就无能为力了。
和望潮认识也超过半年了，虽然是个人类，但他真的将仿生人视作平等存在。
米娅相信，有能力带领仿生人从绝境逃生的望潮，日后，一定能带着大家实现仿生人独立理想，一起行走在阳光下！
米娅捧着脸畅想未来，眼神亮晶晶，但望潮却在发呆。
中毒的后遗症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面对升职的消息，望潮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很快就能离开了。
他从没想过在ER组织深造。
仿生人确实存在困境，可那又如何？
望潮不是同情心泛滥，最后把自己也搭上的那种人。他想要的很简单，和艾拉，喵基拉一起，两人一猫，经营陈氏量子，普普通通。
所以……
他会为了艾拉，为了平静日常，不惜冒险卧底，一旦任务结束，卡拉维基公司确定林三九身份，锁定仿生人，便及时退出。
——即使这样做会摧毁仿生人的期待与梦想。
他是个自私的家伙。
望潮瞥过还乐着的米娅，避开她的视线，垂下眼睛。
他应该愧疚，但不打算悔改。
抱歉。
望潮在医院又待了两天，原本应该待上一个星期，不过，在他软磨硬泡之下，医生终于同意放人，提前出院。
晚上，仿生人们在工厂为他举行了迎接会，五颜六色的彩带飞舞纠缠，零食啤酒摆满长桌。
宴会结束时已经夜深，望潮和莉兹并肩走出工厂。月亮高挂在枝头，夏夜的晚风吹淡白日燥热，夜虫交错吱呀，节奏丰富。
小镇熄灯早，路上房屋颜色脱落，露出红砖墙，月凉如水，温和地拉长两人的影子。
望潮先开了口：“之前的事……对不起。”
莉兹嗯了一声：“原谅你了。”
莉兹本就没放在心上，就算望潮不同意，她也已经加入了。她不会因为望潮的反对而放弃自己，莉兹本就有着和外表不符的强硬。
现在，望潮道了歉，她也终于有机会问出埋藏许久的问题：“望潮，你不喜欢待在这里吧？”
望潮一怔：“什么？”
莉兹：“比起现在的生活，你更喜欢在拉马特市当量子咨询师吧？”
望潮想起艾拉。
没等望潮回答，莉兹又接着道：“不喜欢的话，可以逃跑哦。”
这并不是阴阳怪气的嘲讽，莉兹只是很平静地这样建议。
“我已经能够自己生活了，我认识了新的伙伴，望潮，不用担心，我可以一个人的。”
望潮向前走着，莉兹却忽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所以望潮，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望潮的脚步停了。
黑发少女站在昏暗街道，夜风吹着她的长发，温凉月光照亮微笑着的脸。
办公室初见时，拙劣模仿人类的仿生人少女影像已然模糊，望潮恍然，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面前这个仿生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性格和想法。
她已经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是时候分别了。
望潮看见了她前方荆棘道路，而那片荆棘竟是望潮铺设，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天平的另一端，捆绑着艾拉。
望潮张了张嘴，那一瞬间，他几乎快脱口而出，将一切真相都和盘托出，可最终，还是忍下这股冲动。
远处的山林被风吹得沙沙响，望潮想这风有点太大了，吹得人眼睛都被沙迷了，他想露出微笑，可嘴角肌肉却不听使唤，反抗着指挥。
“抱歉。”
最后，他也只说了这两个字。
莉兹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人类的脸上竟能露出如此落寞的神情。
她没再说话，潜意识里觉得，如果自己再多说一句，面前的人类可能会更狼狈。
两人沉默着，慢慢的，在夏天末尾的夜风中，走向了这半年生活的小小维修店。
马修和望潮依旧在深夜联络。
他们上次联系，还是策划工厂爆炸，距离今天已经过去快一个星期了。
跟随工厂的隐藏摄像头，马修也看见了望潮的受伤状况，虽然仿生人行事隐蔽，可卡拉维基公司公司毕竟提前筹备，一路监视，望潮的就医状况也一一反馈到马修桌前。
马修秉持人道主义精神，顺嘴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望潮已经收拾好心情，莉兹泡在维修液里休息，借着洗澡洗衣服的名义，他蹲在厕所，懒洋洋道：“真稀奇，我可要录下来，你居然会关心人？”
马修：“……”
马修很想打自己一巴掌。
他就不该多嘴，贱呐！
——这家伙可不是会在意别人关心的类型，相反，他还会就这件事，反过来嘲笑人。
马修冷下声音：“卖惨卖的很好？据说上面打算给你升职？”
望潮蹲在地上，哗啦搓着满是酒气的脏衣服，水里灰白泡沫旋转，他声音带笑：“消息这么灵通？是啊，我升职啦。如果没有意外，下周就能见到林三九。”
遥隔千里，夜晚的高级住宅区寂静，马修外放着，也许是电流原因，对面的声音嘶哑如磨砂。马修看着屏幕上睁眼的仿生人照片，想起咸鱼望潮难得支棱，这般费劲拼命全是为了救人，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叹了口气，不再和望潮纠缠没品废话，轻声道：“艾拉醒了。”
哗！
水花溅出，打湿望潮拖鞋。
马修继续道：“你该做什么，我也不用多说。”
望潮站在打翻的盆前，脚趾踢到盆沿隐隐钝痛，他一时手足无措，数次张嘴，最后只问：“……她知道我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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