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程遂安置好林南，关上林南的公寓门，终于松了一口气，走近电梯。
电梯里重复播放着能量饮料广告：“富含真正维生素！提高免疫力！康效能量饮料，现在推出蜜桃味！”
程遂被这亢奋的声音吵到，捏了捏太阳穴。
作为一个拥有良好作息的市民来说，他最近的生物钟乱得有些过分了，所幸明天，准确地说是今天，是荒原城一年一度的秋收日，也是安德森定期回天穹的日子，他和林南并不需要到岗上班，只用在荒原城任何地方待命即可。
电梯门缓缓打开，凌双手垫着下巴正趴在那辆跑车的无框车门上，看到程遂后，笑着冲他招手。
他好像知道自己笑起来很好看。
林南这公寓楼紧挨着地铁线，三条不同高度的轨道上下交错着纵铺在空中，午夜运行的地铁从头顶疾驰而过，激起巨大的空噪和气流，吹动行人的头发。
不过此刻的行人只有凌和他自己，路灯很亮，他有些迟疑，但仍然向凌走去。
“你喝了酒。”程遂看着车和人，平静地叙述。
醉驾在荒原城并不构成问题，再老的车型都配备有极为成熟的自动驾驶功能，事实上，程遂觉得如果荒原城能强制所有市民使用自动驾驶，交通秩序或许会好上很多，毕竟，机器比人类尊重规则。
他担心的是这辆拉风的敞篷跑车，看起来真的很能拉风。
而喝过酒的大脑扛不住风，哪怕你装了再好的防眩晕元件，神经痛和翻江倒海的胃痉挛都会按时找上门来。
但车里的人是凌，这个人像是规则的反面代名词，要他老老实实按规矩办事好像很难。
凌笑得很猖狂，在被地铁遮蔽又亮起的路灯下探身起来，一把拉住程遂揣在西装裤兜里的手。
“相信我。”
两分钟后，程遂坐在这辆由松阪集团生产的银色幽影副驾，侧眼看到四十迈的时速表，皇后区的风轻轻拂过耳侧。
他大胆地猜想凌或许也有平静而规矩的另一面。
然而也在此时，凌突然转过头，问他：“医生，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程遂下意识抓紧车门。
凌的视线余光捕捉到这动作，他看着前路，笑出声音，清澈如朝阳：“我是说，切断听觉神经，手术的事。”
程遂松了手上的力，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他诚实道。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认真而严肃地考虑这个问题，不同于那天在便利店门口话赶话地接受了这个极端的建议，此刻，凌认真地问他，他也认真地思考。
长久以来，他习惯了将一切都归咎于过分灵敏的听觉，现在终于要切断神经，彻底隔绝这一切吗？
脑海中闪回着某些片段，除了那个梦魇，还有程老师带着他反复做性格测试的画面，一遍又一遍。
程遂记得很清楚，那个测试房间只允许他进入，大大的绒布座椅上永远摆着一只可爱无公害的毛绒玩偶，有时候是猫咪，有时候是小狗。
他习惯将那只玩偶拿起、规规矩矩地放到一旁后，再坐上椅子、戴上脑波感应头环，看向测试员，接受问答。
测试员每次都不同，但都是笑容亲切的大人。
他规规矩矩答完所有问题，再由程老师牵着手带回福利院。
直到一个月后，重复以上流程。
彼时六岁的程遂想不明白，这个测试并不难，但他为什么总是通不过，于是他开始观察、推理、总结、判断。
直到他发现，从他将那个玩偶放到一边开始，测试员们的眼神就已经发生了变化，极其细微的变化。
长大几岁后，那些测试题的目的和意义终于被程遂一一找到正确答案，当然，是通过逻辑判断和对照实验的方式。
“你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猫，但它不小心掉到了地铁轨道上，地铁就快要开过来，你有什么感受？”
“难过，害怕，还有着急。”程遂答道。
他知道这是正确答案，但他也终于知道自己永远无法通过测试，上帝允许人类心口不一，但在荒原城，大脑的数据无法说谎。
成年后的最后一次性格测试，座椅上没有玩偶，但测试员依然亲切地笑着，并向他展示了一些晦涩而暴力的画面，就像他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
他不知道脑波感应头环向测试员展示的数据如何，不知道自己大脑被激活的部分是否和普通市民一样正确，但那是他第一次产生难以抑制的剧烈情绪波动。
测试的结果是他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不符合天穹方舟计划条件，也不适合担任警察、医生或教师的工作，他只能当一位普通的荒原好市民。
“医生，”回到现实，正认真驾驶的凌没有转过头看他，但语气透着罕有的严肃：“不管你在想什么，现在你是真的需要准备好。”
程遂看着头顶的三列地铁轨道向前延伸，在空中朝着三个方向分道而去。
凌的话仿若提醒他，或许是该准备好。
然而下一秒，引擎骤然响起轰鸣，淡蓝色的火焰从尾气管喷射而出，程遂的思维被强大的后推力拽回现实，身体也被牢牢按向靠背，他用力转过头，看到凌正笑得无比张扬。
随后，银色幽影腾空而起，瞬间与地铁轨道齐平，程遂还没来得及反应，迎面又有一辆地铁疾驰而来，在多普勒效应下，空洞的声音由远到近，凌的动作很敏捷，熟练地掰动档杆后，车身以更快的速度与地铁擦身而过，随后斜角起飞，巨大的失重感和风啸声一齐向程遂袭来，他不得不抽出手，尝试调低声波捕捉。
凌似乎看到了这情况，左手按向车门边的按钮，透明玻璃罩从后座升起，盖向前挡风玻璃，车身终于到达了某个高度，慢慢与地面保持水平，车内安静了下来。
原来是指这个准备好。
程遂的手还牢牢抓着内门把手。
他幽幽地看向司机：“幽影不是浮空车。”
凌转头看向他，笑得很放肆：“我改装的。”
无法无天，无视规则。程遂的脑海中蹦出这八个大字。
但他是职业杀手，本来就不是什么荒原城好市民。
皇后区密集的高楼间总是充斥着立体投影广告，没日没夜。幽影略过其间，像一只刺破涟漪的银鱼，程遂看着窗外的粉色画面：“你要带我去哪？”
“港口。”凌将目的地图钉设定在一个程遂从未去过的地方。
幽影的引擎声很好听，低沉有力，程遂闭上眼睛，难得放松了片刻，半小时后，银色跑车慢慢降落，平稳地停在了一片废弃集装箱间的空地上。
港口区在荒原城的相对东边，曾经用于与其他大陆间的贸易往来，如今只用于与天穹之间的物资人员传送，其余的贸易运输业务被转移到了西边的公司贸易区。
但与天穹间的往来是垂直传送，和港口船舶并没有关系，而曾经的贸易公司在财阀垄断中也大量倒闭，集装箱被废弃，成为流浪汉或非法分子的住所，几年前，警备安全署集中清理后，这区域终于彻底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无人区。
程遂打开车门，这地方和荒北区一样，气温很低，地上铺着一层薄雪。
人工天幕盖住了十一月的极昼光线，但港口区只有沿海在天幕之内，更多的大海在天幕的弧形边缘处反射着阳光，程遂被眼前海比天亮的奇异景象所吸引，有些挪不开视线。
他不清楚凌带他到这地方的目的，如果从纯粹的逻辑上推理，一名职业杀手在凌晨将一名好市民带到荒凉的港口集装箱区，那么杀人灭口、绑架谋财是最简单的答案。
或者还有别的，图谋美色。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正在伸懒腰的凌。
“真舒服啊这地方，很安静，你不觉得吗。”杀手说着杀手般的话。
下一句似乎就是“你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程遂严肃地点了点头：“嗯。”
是很安静。
甚至没有任何电机运转的声音。
“医生，你体力怎么样？”凌问道。
“...”程遂的心浅浅一沉，他咽了一口空气。
真是图谋美色？
他想了想，不算义体和元件，仅从生物机能来说的话，他的体力当然比凌好。
“体力取决于...”
“跟我来。”凌打断了程遂的论文叙述，拉住他的手腕。
无法无天，无视规则。
凌拉着程遂，绕过几个巨型集装箱，往港口控制塔而去。
随后，两人又花了大约半小时，沉默着爬上了这座废弃的铁制控制塔。
程遂的心跳很快，持续在某个很高的临界值，但他还能忍耐，以生物机能对抗着义体化改造的职业杀手，极为克制地低低喘着气。
塔的顶端是个三十米长的细长平台，凌沿着东走，在边缘冲程遂挥手。
程遂深呼吸一口，心脏的剧烈跳动渐渐平复下来，他走向塔顶边缘，站在凌的身旁。
身后是整个荒原城，皇后区林立的高楼笼罩在霓虹光污染的红色雾团中，将素子集团顶楼的蓝光“Motoko”招牌衬得十分明显。
程遂看向前方，比大灾害前高出数百米的南太平洋海面平静，隐隐闪着细碎的光。
“医生，”凌的声音很轻。
“嗯？”程遂答道。
“闭上眼睛。”凌看着他，认真地说道。
程遂看着眼前人，他不知道自己在预期什么，但他闭上了眼睛。
随后，少年有些冰凉的手轻轻触到他的耳后，程遂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腕，以制止的姿态。
但杀手的动作并未就此停住，仿佛执意要做。
程遂想了想，最终仍是松了力，就这样握着凌的手腕，如同引导一般，将对方带到正确的位置，放任自己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被对方触碰。
之后，脑机系统响起声音。
[警告：声波捕捉关闭，可能致使危险，是否关闭听觉模组，切换使用生物听觉神经。]
程遂迟疑了片刻，随后，轻轻转动瞳孔，给出指令：“是”。
身后城市的声音在一瞬间猛然向他涌来。凌晨五点，参加秋收日庆典的市民已经陆续走上街头，热闹地筹备着从大灾害前沿袭而来、但庆祝的本质在这个城市实际并不存在的节日，地铁带着巨大的空响在皇后区穿梭，素子集团大楼正循环响着那首大灾害前经典的歌曲，《对Mick Jagger微笑》。
正前方，南太平洋的海浪冲刷着港口，这是某种低频又宽大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凌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仔细听，医生。”
程遂察觉到少年的手似乎抬了起来，空气被轻微扰动。
他指着某个方向。
如同在黑暗中亮起一盏极为微弱的灯。
他尝试着将注意力集中于凌所指的方向。
这很难，他从未尝试过。
但他努力克制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波对听觉神经的刺激，四周的声音渐渐弱化。
他仍然闭着眼睛，精准地听着凌示意的方向。
终于，某种极低频却悠扬，如同上古呓语般的声音，从极远的海底深处、一路拨动海水，最终触动了程遂的听觉神经。
如同在黑暗的宇宙中彷徨许久，终于遇到伟大造物创造的另一种生命。
程遂有些疑惑，他调用了所有学过的自然知识，最终在大灾害前的资料库找到答案：
“...蓝鲸？”
大家不要被杀手的手段骗到，程遂可以，因为程遂很强的，他能控制局面[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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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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