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于安康突兀的发言，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片刻的死寂后，副部长率先发话：“零捌-ChK-413，就算你在‘黑犀事件’里牵涉不浅，但别忘了，你只是个F级的新人。这里没有你随意插话的份。”
她辞色都很严厉，正是在这种时候站出来的副手该有的态度。
部长旋即和事佬似的冲她摆摆手，先对那两名高层代表歉笑一下，再转向于安康：
“你是个很聪明、很有天赋的新人，肯定不会被侥幸冲昏头脑，真的高估自己的实力。突然说这种话，是我的安排忽视了你的什么合理需求吗？”
这个部长话说得曲里拐弯，但意思却很明显：她在提醒于安康还不够格参与这件事，不要提无理要求。
这种时候，于安康就该换个CVU可以接受的“要求”，顺着台阶滚下去。
但她只是看了财团和联邦的两名代表一眼。
那两个代表都注意着这边，但都没什么表示，就像路人偶然撞见了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乱子一样。
——这两个人的态度能轻易左右这场会议的走向。且，这两个人显然并不那么关心“黑犀事件”的解决。
于安康撑桌站起身来。
“‘黑犀事件’里出现的新型病毒体能够远程接管他人，本身已经十分惊人。更别说，遭受控制的人甚至是CVU的勤员。”
说话的同时，于安康紧盯着部长的虚拟形象：“这些病毒体不仅已经结成了组织，组织的规模还绝对不小。然而，CVU却直到今天才开始行动。”
此话一出，部长脸上瞬间有点挂不住了。她立刻看了那两名高层代表一眼，强调：“是从今天才开始‘正式’行动。你——”
于安康直接抬高声音打断了她：“这意味着这些‘新型病毒体’很擅长隐藏自身。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诱饵’，CVU的行动一定会举步维艰。”
部长张着嘴没说出话，脸上满是震惊。
被严格来说刚出蜂巢子宫四五个小时新人打断话头，这对CVU的区部长来说估计是个全新体验。
而对于安康“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诱饵’”的发言，飞雨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喂喂，我就是A级诱饵啊，鮟鱇？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呢。”
于安康摇头：“我说的不是体质上的‘诱饵’，而是‘战略价值’意义上的诱饵。十有**，只有我才有这份‘战略价值’。”
会议室因于安康的爆炸发言安静了一瞬。
“……作为新人，有野心是好事，但不该急功近利。”再次开口时，部长的耐心明显趋于告罄，“零捌-ChK-413，你不理解这是一场什么会议——”
“有什么关系？让她说吧。”
突然，联邦代表的机械音打断了部长。
那个代表指向于安康，脸上头一次显出了兴趣：“我还挺好奇这小鱼苗想干吗。”
部长刚起的火被掐熄了。
于安康稍微有那么一丁点抱歉地看部长话说到一半被噎回去，平稳地舒了口气。
——和于安康想的差不多，真正能决定那两个代表态度的因素不是别的，而是“有没有意思”。
很显然，这两个大晚上十点出席的代表对“黑犀事件”并不怎么上心，对部长的竭力表现更是全无兴趣。
比起这些例行公事，一个新人人证突然掀翻会议的闹剧要有意思得多——
当然了，有意思的前提，是于安康不能真的完全毁了这场会议。
现在环顾会议桌四周，黑寡妇的表情没多大变化，但视线直直钉在了于安康的身上。
飞雨挑着一边眉毛，看于安康的表情半看起来无奈，半是审视。
触须的眉头皱得很紧，看起来不是很赞成于安康的行为，但依然沉默地等着她的进一步解释。
于安康现在不太能回头，因此看不到886的表情。但她知道，886也在看着自己。
“——虽然我和金羽战斗的数据被‘磁脑’屏蔽了，但我和黑犀001战斗的记忆数据还在。”于安康说，“在座的各位应该已经看过了吧。”
副部长率先点头：“看过。”
“请帮我把那段记忆展示出来。”
在部长的默许、副部长的授意下，触须依于安康的话，将对应的数据投在了会议桌正中央。
于安康用女娲扫描数据，废楼的回忆瞬间连带着五感一起涌上了她的躯体。
她飞快跳过前面的一系列记忆，在临近最后的时刻放慢下来：
黑犀001低头护起五官，戴着劳工手套的左手张在半空之中，以期拽住于安康的齿锯。
对于当时锚在天花板上的于安康而言，这是一套非常完备的防御。
黑犀001大可以兜圈子窥伺机会，慢慢消耗于安康的体力和耐心。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摆出这套防御姿势后，黑犀001缓慢但坚决地向楼梯口走了过去。
“就是这个。”于安康暂停数据流，“你们也注意到了吧？他居然想要逃走。”
飞雨说：“这有什么奇怪？病毒体是疯子，又不是傻子。就算面对诱饵，打清醒了，他们也会逃命的。”
一道冷淡的声音压下了飞雨的话头：“前提是‘逃命’。”
于安康有点意外地看向声音的来源。黑寡妇用她黑洞洞的眼睛看着飞雨：“413这点本事，还没到需要001逃命的程度。”
“……好吧，这确实不太正常。”飞雨说，“但黑犀001这个病毒体不是本来就很异常吗？他很可能是个新型病毒体诶。和操纵金羽的那个病毒体比起来，奇怪的难道不是他上来就想杀413吗？”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于安康立刻接过话来，“这批‘新型病毒体’在各个方面都挑战了CVU的常识，行为看不出规律。我们现在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能保证诱饵能起到常规的效果。但是……”
触须接过了于安康的话：“但无论如何，为了感染你，病毒体甚至动用了金羽这种程度的宝贵棋子。可以确定，对这个病毒体组织来说，你有超出金羽这个CVU勤员的价值。”
于安康对触须的说法予以默认。副部长沉思地摩挲上了她的下颌。
“等等、等等。你们的结论下得也太容易了吧。”
飞雨敲了敲桌子，眉毛打结：“413可是F级，是少有的会被丢出城郊完成出道战的诱饵。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病毒体会盯上她，不是她多特别，纯粹是因为她最容易被逮到？”
于安康点头：“你是说对这些新型病毒体而言，只要是诱饵，就都有感染的价值吗？也很有可能。”
“这样的话，我的提议就是‘带上我当保险’。这样，无论这个病毒体组织到底是对什么感兴趣，CVU的钩上都绝不会缺饵。”
听到这里，副部长的手终于从下颌上放了下来。
她转向部长：“您怎么看？”
部长正皱眉打量着于安康。于安康早已挺直了身板，不卑不亢地与她对视。
长久的沉默间，副部长催促般轻声道：“我以为她说得有理。我们无妨带她一个保险。”
部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在她发话之前，联邦代表先出了声：
“这个新人刚才说的这些，都是从你们之前就看过的东西里推出来的吧？”
这话里问责的意味就快溢出来了。整个会议室气氛直转而下，副部长立刻低头领责：“是我们考虑不周。”
联邦代表向光速答话的副部长望了一眼，随后无所谓地叩了叩桌面：
“实话说，你们在做些什么事，要怎么做，‘净土’都不在乎。但是，不要忘记，反病毒部队的立身之本是‘共有，统一，安定’——‘安定’才是最重要的。”
“净土只关心外环的安定。能保持住外环的安定有序，就是在为净土分忧，保持不住，就是你们CVU的失职。明白吗？一天损失三千劳动力，你们二十三区分部已经失职了。”
部长低头躬身，诺诺不止。一旁的财团代表看着她滑稽的样子，情不自禁地漏出一声笑。
联邦代表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啰啰嗦嗦的是想说什么，不要把我当傻子。今年擢升内环的名额，对吧？毕竟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发放了。”
虚拟形象的表情只会反映出脸部肌肉的变化，但于安康仿佛实际看见部长额边垂下了一滴冷汗：“这次这起事件实在非比寻常，我们……”
“净土会公正地评断你们的价值。”联邦代表无情地打断了部长，“与其向我诉苦，不如早日送上捷报。”
在她旁边，财团代表笑呵呵地开口：“如果只是想要资金，我倒是可以帮你们二十三区申请看看。”
部长最后应过几声，联邦和财团的两名代表便退出了会议。两人的虚拟形象依次熄灭，将会议室抛入了尴尬的沉默。
而听完这些谜语，于安康终于理清了这场区级会议的来龙去脉：
这个总共分成十二环的赛博世界看来和每个菌点城一样，越是靠中心，生活的环境和条件就越好。被蜂巢子宫发配到外环的人因而很看重擢升内环的机会，而这个机会想必不多。
其他职业如何擢升，于安康完全没有概念，但CVU擢升内环的机会，看来和他们维持外环安定的业绩直接挂钩。
这份“安定”维持得住，擢升的名额可能增加，但维持不住，名额估计大概率会减少。
第五楼群3472人的死亡，毫无疑问是场隐瞒不住的动荡，二十三区CVU分部必须对上给出一个交代。
正因如此，部长才特意召开了这场区级会议，试图向上传达“我们二十三区出了意外，实在是事态非常非常严重，方至如此。我们现有的力量如此这般，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去做……”这样的意思。
当然，高层的代表看起来只在乎结果，根本不吃部长这一套。
在大公司打过工的于安康倒是对部长点头哈腰、说话曲里拐弯的模样稍微有点同情：
从这个部长的角度来看，她没犯什么大错，顶天就是发现得迟了一些。成组织的新型病毒体太过颠覆CVU的常识，这种破事出现在八环二十三区，纯属是部长倒霉。
但是，于安康的同情也就仅此一点了。
她很清楚，如果这次死的人只有十几几十个，她看到的部长绝不会有一星半点的狼狈。
长久的沉默过后，部长看向于安康，皱着眉长出一口气：
“413，别的我就不追究了。你的目的就是想跟触须他们一起追查‘黑犀事件’，没错吧？”
于安康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是的。”
——黑犀事件牵涉到新型病毒，而于安康有可能已经被其感染了。如果不主动掌握调查的主动权，迟早有一天，于安康的命运就将交代在CVU的针筒里。
而要挤进调查“黑犀事件”的先头部队，于安康必须趁着这场区级会议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不然的话，按照原定的安排，于安康会被直接“安置”在中央厦群，很难说还有没有机会接触“黑犀事件”的相关人士——
虽说要带她的诱饵前辈好像是飞雨，但于安康总觉得这人的定位应该更接近触须，而非886。
以上这些理由占于安康行为动机的一半。
至于另一半，她直接说出了口：“我想继续追查‘黑犀事件’，铲除这个病毒体组织。”
——无论是为了跟八环二十三区最顶尖的勤员混“团队战果”、拿“归乡的船票”，还是为了黑犀001腰上的芯片、第五楼群两栋大楼里的居民和金羽。
部长盯着于安康看了两秒。
“可以，我批准了。”她说，“但你要明白：就你现在的水平而言，加入‘特别行动组’不是什么奖励，而是惩罚。”
于安康平静低头：“一时冲动，扰乱了会议，我很抱歉。”
这时，一直没有发言的886忽然发出了一声笑。
众人的视线朝886望去。只见她竖起了两根手指：“水平低不要紧啊，她还有二十万额度的入组贷款没花呢。我可以帮她参谋一套义体方案。”
触须的眉毛罕见地扬了起来。
“看我干吗？你们本来就打算请我一起的吧。”886干脆站起身，把椅子拖到了会议桌前，“不用问，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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