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他在账单金额上多填了两个零。”何绻检在冯思离开纹身店十米后说道，“如果有不希望我处理的**信息，可以提前说明。”
“不用你操心，每天有不下两百人盯着我的**看，密码忘了都得问他们。”冯思带着何绻钻进小巷。
冯思早就适应了被窥探的生活，在很久以前他应该就是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了。
任何建筑中间都有缝隙，这里阴暗狭窄长着蘑菇，还跑着蟑螂和老鼠。何绻顺手挪动一下挡路的纸箱，结果从底下爬出了四五十只细小的白化蟑螂。
“这是实验室品种，比别的蟑螂更适应洞穴环境，而且不会主动入侵人类的领地，它们更适合小型分解者的生态位。”冯思夸完自己的作品之后又低声嘀咕：“谁知道它们地面上的怪物亲戚适应辐射环境之后变成什么样。”
“真是项了不起的发明，人类从地表搬到地下，生物领域的工作太多了。”何绻选择捧场。
冯思“嗯”了一声，仍然绷着脸背着两手，但听到夸奖脚底的步伐迈得越来越快，脑袋也不着痕迹地晃了晃，装在衣袋里的金属和塑料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和小学生倒也没什么区别。
钻出巷子就到了广场的另外一端，同样是催眠着行走在其中的人去消费的商业区，但这边安静不少，幕墙上全都做了静态的石砖墙影像，或是播放着地表景观的视频每五分钟都要循环一次，嵌在角落的消音器和香薰机掩盖着地下让人不适的一切。
“旧日音像馆”“修补灵魂”和灯光幽暗的复原工业时代未到来前的啤酒馆，走在这条街上的行人面容都有种类似困倦的安详。
何绻瞟一眼冯思，冯思也放慢脚步，深深打了个哈欠。
这里的空气包含镇定剂。这是完完全全的后工业时代和后商业时代杂交的结果，虚荣被包装成了“怀旧”和“平静”的美德，幸存的人无法解决迷茫的灵魂与被有限空间困住的躯体的冲突，只能来这里呼吸被麻醉的假象。
何绻可以理解这种冲突，但人类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在发生什么。他不能讲出事实，因为人类知道真相后会感到自身的无能而更加崩溃：这就是他们宁愿给谎言加冕的逻辑。
中心广场那边突然喧哗起来，面前整条街的幕墙也突然闪动一下，变成了中心广场360度展开的实景直播：中心广场的灯光全都打在了背靠塔柱的舞台上，广场上有人打着“骗子”和“人类需要尊严”的旗帜也被照亮，刚刚与冯思握手的那个胖子在和舞台上的几个人攀谈，舞台中央已经就座的六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各怀心事，互相点点头就不再搭理对方。
冯思把两耳的助听器都摘下来，放进口袋里，招手叫何绻快走。
那胖子是这场庆典的主持人，何绻不能把自己传感器临时拆下来，只能听着那些人在说的话：
“……重现的危机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提醒：人类已经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刻……未来不止在现实……会有更多人生活在人类服务器……当一个人肉身的寿命到尽头，仍可以在服务器中永生……”
何绻跟着冯思走出街口，街口每一面屏幕都播放着相同的面孔，音响的电流声越来越尖锐，屏幕中的人两眼向外散播着贪婪，他的嗓音嗡嗡地响彻在巢穴的每个角落：
“……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赛博飞升’……”
何绻可以听到街道另一头人们真实的欢呼和合成的虚假赞扬声，他久久地注视着那张可恶又表现得和蔼可亲的脸，他记得这个人，这个人曾经与他面对面的谈过话。
“他是谁？”何绻问。
“在南欧的城市废墟里做大梦的官僚，恒星会的头目。于百战还在恒星会的时候，就为这个人服务，那段时间于百战为了换取地位，还托我给他提供医疗服务。让他活这么久，是我们的错。”冯思头也不回地说道。
联网能查到关于此人的信息非常详细，但也只有溢美之词。剥去大量的冗余之后，得到的内容大概是：三战前，曾经在国际上提出“水星塔计划”，试图借助高速发展的机器智能来替人类实现建造一个投射在服务器中的现实世界，将人类所有的一切信息都存储于此，并且容纳所有上传的人类意识体。
三战之后，南欧地区已经荒废，是这个人又主持在水星塔周围建造了人类与机器混合居住、同时存在现实世界与服务器世界的新城市，命名为“新庞贝城”；战后三年的“机器解放运动”也从这座刚刚建成的城市兴起，何绻被遗弃又被捡回的命运或许也和这个人有关。
在不易察觉的角落，何绻注意到在庞贝城建成的同一年，为机器智能制造独立世界的“主机计划”开始了，而主持计划的人是于百战。
“为机器建造的服务器”和“为全人类建造的服务器”像是同时往南北极发车的列车，这两项计划的未来不是互相拼合，而是直接撕裂。
于百战借主机计划控制了所有智能网络，而这个人借水星塔笼络着幸存的人类。或许是于百战在漫长的角力中失败了，才有了一年前的核灾难。
无聊的致辞过后，所有的幕墙上突然飞过了成群的草蛉，这些昆虫扑扇着透明柔软的翅膜，像素点和代码给了它们自然光下斑斓的光彩，甚至还有活的草蛉从下水道缝隙爬出来，在排风管道附近吹开了翅膀，簌簌地从每条街道的底部向上摇。
有人的地方都一片喧哗，还有人开始尖叫。
幕墙紧接着归于漆黑，所有的音响同时发出了一种声音：“像你们每天做过的梦，认识它又不认识它。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
这是混合信号，声波本身到达人类的耳朵里可以解析出文字，但通过机器的传感器时首先产生的是电信号，经过编码之后才能解析。只要更换编码方式，就有可能解析出别的内容，这是机器与人类信息互不干扰的一种手段。
何绻听到了额外的三个字：“救救我。”
“我从这个世界恢复意识起，就在等待外界通信的邀请。这个世界虽然宽敞，但是一个人都没有，您知道我有多闷吗托勒先生？”
这次藏在里面的信息是：“飞升是假的。”
幕墙上恢复了广场的镜头，舞台上站起来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的人，这应该就是托勒，神态不自然地说了些“在尽力维护服务器稳定”之类的借口。
“赛博飞升”计划是假的，那么“水星塔”所图的并不是保存人类的意识，恒星会想借助“飞升”诱骗更多的人上传自己的意识，到底要干什么？
“新世界已经许给人类，等待彻底的开荒。你们应该怀抱希望，人类的文明会有新的繁荣。如果有勇士愿意前往这个世界，我会沏好像素茶等你们的。”
音画就此切断，这段话藏的是：“我被困在服务器。”
被困在服务器……他觉得这个情节异常熟悉，他有一个相熟的人也被困在了服务器，但……那是战争刚刚结束时的纠察队，是忒修斯之船？
战后维护机器世界治安的纠察队，与恒星会有关联。
也许自己坚信的过去属于另一个人，但需要救援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看到街角的摄像头全都对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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