嗵、嗵、嗵。
刺眼的白炽灯依次亮起，拉长了安曼达留下的影子。
审查中心的专员扛着三脚架和转播设备，带着安曼达，穿过关押所的长廊。
与难民集体宿舍不同，关押所的牢房，是一个个单独的隔间。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瞥见有的难民坐在单人床上，有的干脆坐在马桶上，大都头发凌乱，衣衫破旧不堪。
她跟着专员，沿着走廊向深处前进。
砰！
左侧的隔间，忽然传出一阵狂躁的撞击声。
隔着厚厚的玻璃，听上去有些沉闷。
安曼达缓缓停住脚步，注视着她身前的专员吃力地放下设备，不耐烦地走到那扇玻璃墙前。
专员噔噔噔地敲了几下墙，没好气地问：
“格雷戈，你想要什么？”
头顶的白炽灯随之打开。
安曼达皱着眉，玻璃后那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人，身体重重地砸在玻璃墙上，又向后退去。
格雷戈退到了没有灯光的隔间深处，全然忽视了停在他面前的专员。
“这是审查中心在押难民么？”安曼达看着一墙之隔，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再次撞上来，又缓缓退回阴影之中，“他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已经存在严重的刻板印象了！”
专员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冷道：“这是审查组的命令，将他关押在这里，等待下一次审查。”
“警官，”他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口随身水壶里的水，舔了舔牙齿，似乎觉得安曼达天真得可笑，“你不会觉得，我们要通过精神有问题的偷渡者的审查，放任他融入努比斯社会吧？”
安曼达怔了怔，专员扛起转播设备，带她往更深处走去。
走廊很长，越往深处越冷。
最后一盏白炽灯亮起，专员停在隔间前，架稳了三脚架和转播相机。
“埃弗里长官。”专员恭敬地低声确认，“您那边接收到画面了吗？”
“线路正常，收听正常，转播画面正常。”
两个人的耳机里，传来埃弗里秘书没有起伏的声音。
专员站在三脚架后，朝虚空中拍了三下手掌，像呼唤动物那样呼唤道：
“编号251106，站到玻璃前面来。”
透过玻璃墙上两排密密的排气孔，安曼达忽然听见了静静的呼吸声。
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浮现在灯光中，音色沉静，听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
“晚上好，科林专员。”
棕眼睛投出的目光异常明亮，将专员包围在内。
“坐在你的椅子上，不要有多余的动作。”科林眯起眼。
被余明朗的目光盯得密不透风，让专员有些局促和不悦。
科林调整相机，令玻璃墙后的情景，充斥了地面会议室的整个转播屏幕。
他再次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宣布道：“审查中心科林专员，边区巡检队安曼达警员，负责今晚对编号251106的第一轮审查。”
安曼达原本站在镜头之外，她看见余明朗明亮的眼神扫过他，脸上却没有出现什么特殊的表情。
她暗自松了口气。
她申请参与难民审查，本来就是不合常规的举动；加上余明朗是被她带出X-21的，她和他对峙的时候，完全没有旁人在场。
要是余明朗现在对她表现出超越了陌生人界限的神情，她以后说不定还得被审查中心叫去谈话。
安曼达和科林专员一左一右，坐在摄像机的两侧。
打开电脑，接入内部档案系统。
科林的指尖敲了敲键盘，核对道：“编号251106，余明朗，二十四岁，来自麦尔肯星。”
“是的，长官。”
余明朗的语气很恭敬。
“下列问题关乎你的审查结果，必须如实回答，”科林盯着一长串问题表格，“安曼达警官负责记录你的答案。明白吗？”
“明白，长官。”
安曼达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屏幕，快速键入余明朗的答案。
“你是否有其他国籍或可以返回的母星？”科林问。
“没有，长官。”
“你是如何到达努比斯星的？”
“星际飞艇，在沙漠边区坠毁了。”
“是否有人帮助你？”
“帮助我的人全都去世了，长官。”
余明朗定定地说。
“他们是谁？”科林没有留意他的表情，继续提问。
“我在麦尔肯星的同乡。他们告诉我，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干这种事，他们不打算回麦尔肯星了。因此，他们全都登上了X-21。”
安曼达一字不漏地将他的话输入档案。
“你的星际护照，或者其他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件在哪里？”
“护照我白天已经上交，其他文件在飞艇的居住层，我听说那里几乎被烧毁了。”
科林擦了擦眼镜。
身份核对都只是开胃菜，接下来的提问，才是审查的重头戏。
“X-21坠毁的时候，你人在哪里？”科林开门见山。
“在居住层，”余明朗对答如流，“底部传来了撞击感，又有失火的警报，所以我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躲进了顶层的驾驶室。”
“驾驶室里，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驾驶员开启了自动巡航着陆系统，他们都到了底层舱门旁，准备开门。”
“等等。”安曼达忽然打断了审查。
科林转过视线，讶异地扬起眉毛。
根据审查规则，安曼达只能把自己的提问上交给专业人员，而不是直接参与提问。
她抿了抿唇，问：“你独自进入了顶层，为什么要锁上顶层的门？”
她进入顶层的时候，可是用激光设备切割才打开了门。
余明朗慌忙中逃到顶层，为什么还要锁门？
“天地良心，”余明朗马上换了一副哭丧的表情，“那门是自动上锁的！我不知道开门密码，又不敢乱动，门锁了之后哪也不敢去，我真怕自己花了全部积蓄，又在路上无聊了三个月，最后却交代在这种地方！我看了半天，竟然找到了那几个驾驶员存放食物的大冷藏柜，刚打开柜子，您就开门进来了……”
科林皱着眉，朝安曼达询问地摆了摆头。
安曼达一咬牙，示意他继续。
科林缓了缓，一字一句，清晰地问：“你为什么离开麦尔肯星？”
余明朗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犹豫。
“同乡们告诉过我，在面对难民审查的时候，我应该宣称自己痛恨家乡的一切，说自己在麦尔肯星遭受了生理和心理的迫害，这样会更快通过审查。”余明朗慢慢地说，“但我想，只有真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才会让人信服。
“我并不痛恨麦尔肯星，正相反，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家乡，爱那个星球。”
安曼达抬起头。
很新颖的开场白。
潜意识里，她也看不起为了取得身份，一直抹黑家乡的偷渡者。
科林点点头，示意余明朗继续。
“但是，”棕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叛军毁了这一切。十年前，我在战火的裹挟下离开家乡，后来又去了矿洞工作。就在我准备将储蓄寄回家里给妹妹上学的时候，我得到消息，叛军占领了我家乡的小镇，杀死了逃跑的居民，其中有我的父母、妹妹、叔叔……”
“从那之后，我意识到我们的政府军软弱无能，而我不能将性命交给一个毫无治理智慧的地方，交给毫无意义的战争。”余明朗深深吸了一口气，“因此，我登上了飞艇。”
……
“埃弗里长官，如您所见，我们审查了他的偷渡动机和身份文件，并没有明显的疑点。”
巨大的会议室，科林专员挠了挠脑袋：“经过系统查询，余明朗家乡所在的地区，确实在半年前遭遇了麦尔肯星**军的袭击，**军还受到了星际联合大会的谴责。”
埃弗里沉吟了片刻，目光转向默立的安曼达：“警员，你怎么看？”
“逻辑通顺，证据确凿。”安曼达说，“根据他的描述，大概驾驶舱附近存放食物的是金属柜子，加上内部冷藏的气温，干扰了我的红外线检测设备。”
他们站在墙壁的转播屏幕下，以埃弗里长官为首，会议室里还坐着审查中心的几十位专员，各个都是阅偷渡客无数的高手。
埃弗里取过话筒，扫了一圈台下的人员。
“专员们举手表决，”执政官秘书宣布，“认为审查不通过的，请举手。”
台下的专员跟着收看了两个小时的审查转播，又窸窸窣窣地交流了一会，这个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
“认为需要等待X-21的侦查工作进一步进行，将余明朗暂时关押在审查中心的，请举手。”
一小半人举起了手。
“认为审查通过，应该放行的，请举手。”
几十号人，唰唰举起了手臂。
埃弗里环顾会议室，压低了声音：“事关间谍，请各位谨慎决定。”
“长官，”台下有人咳嗽了一声，“转运车出事的新闻已经被报道出去了，新纪元同盟无疑会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留着这个人，夜长梦多。”其他人赞同道，“最好的方法，是在余明朗的合法关押期限内，排查X-21内部的文件和尸体，找出那个间谍。”
专员们纷纷点头。
法律规定，审查结果最晚应在提起审查后的第七天公示。
也就是说，如果无法在这七天内找到余明朗是间谍的证据，沙漠大区没有理由不通过余明朗的庇护申请。
如若延期不放人，这件事很有可能成为新纪元同盟的宣传口号，进一步攻击光明联盟。
沙漠大区是光明联盟的传统支持区，这些专员自然不希望转运车被炸的事情进一步发酵。
埃弗里捏紧了自己的下颌，咬牙道：
“那就在这七天里，给我继续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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