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将飘落在身上的两三落叶拂去,刚刚那句话,太不理智。
树顶的光稀稀拉拉漏下来,均匀铺洒在他微微扬起的发丝上。
周围好像都没人,没人能捕捉到她想看却不敢看的纠结。
晚风徐徐,苏云山脸上的热意也被这凉风抚散。
程鹤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他今年26,从18岁开始,心中便积累了那么多的疑问,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苏云山想要转身,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不想再见程鹤那双薄情眼里面装满的各种情绪,她会误以为,还有什么。
许译还没过来,程鹤手机响了一下,他接通:“怎么了?”
四周安静,即使没开免提,电话里的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鹤,还没结束呀?”悦耳的女音传出。
“快了,你先睡吧。”这时程鹤声音有些低沉,害怕吵醒了谁。
苏云山的心被一泉温热的水煮着,闷着,始终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手机里突然一阵吵嚷,对面的女人明显生气,声音放大:“程匆匆,你是不是想挨揍?”
程匆匆。
苏云山瞬间想起了这个名字,今天早上在机场撞到她的那个小男孩,
也姓程。
怪不得她当时觉得那张小小的脸庞似曾相识,她此刻真的很不想承认,也很不想尝试将这一大一小的脸拼接在一起。
苏云山跟老谭道别后,就让许译送自己回家。
穆瑟洒脱地摆摆手,示意苏云山不用管她,冷艳黑玫瑰还有下半场,夜的主场。
许译之前和苏云山住在一个院子里,后面许父许母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在许译高考结束后,就搬到了本城最大的富人区里,连猫带狗。
“你就知道指使我,我咋就这么听你的话?”许译顺手拿起苏云山椅背的外套。
“我现在心情不好,就当我回答你了。”
“苏云山,别敷衍我。”
“许译,你知道我一直想说什么。”苏云山属实疲惫,站定认真看着还吊儿郎当的许译。
她不是没想过,正面回应一次,
可是,她很害怕,有些窗户纸戳破之后未必会迎来天光大亮,而是斜风细雨。
到那个时候,他们之间的这段缘分,会不会走到绝路?
“许译,不要纠结,我很满足现在的状态。”
剩下没说出的半句是,害怕失去。
“阿云,我送你回家。”许译说,
苏云山站在门口十来分钟,也没推门。
她大概又想象得出母亲如何阴阳怪气。
苏母是很满意许译的,当初要不是苏云山执意要出国进修,苏父也极其赞成,她也是不会放任这个女儿随心所欲。
苏云山自小就知道,自己占了弟弟的位置。
当时计划生育,苏云山的到来意味着苏母没办法再生儿子。
她一直能感受到,母亲时不时的怨气,也早就明白,自己做得再好,也是白费功夫。
今夜也够烦心了,积攒多年的情绪还是得好好藏着。
目送许译离开不久,她三拐两拐还是去了医院,
同慈在西南片区的名声不算响当当,但在遂城也是数一数二的三甲。
一路上值夜班的护士和医生看到苏云山把医院当家的行为也是见怪不怪。
苏医生刚踏进这家医院开始,这个地方像是她人生游戏的刷新地点。
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可能出现,不值得大惊小怪。
苏云山从学生时代带上来的刻苦特质十分受那些老教授的欣赏,所以明里暗里都给了她很多机会。
她也心里有数,不肯放过每一个好的时机。
应付完几个护士妹妹的热情招呼,她才把自己陷入办公室里的折叠沙发。
闭上眼回想,程鹤原生家庭不幸,早早有个家是好事。
问自己,说好放下,怎么心出尔反尔。
她又忍不住为自己辩护,年少时候的月光,动不动铺满一地。实在太容易。
意识变得昏昏沉沉,她好像真的看到,十七岁的程鹤穿着白T,阳光下还是那副肤色和衣服融为一体的模样。
那抹只有她能幻视的笑容,凝结在嘴边。
风吹过,春暖花开。
刚小憩一会,催命般的电话连环响起。
苏云山本来闻着来自走廊熟悉的消毒水味道睡得挺好,这一来直接被惊得差点原地弹起来。
没办法,医生对电话铃声比狗对肉包子的敏感度还高。
麻利伸脚往鞋里一套,快步接下电话:“喂?骨科。”
“何主任在吗?急诊科来一个患者,请他下来看看。”
苏云山心里莫名一紧,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的原因,大脑突然一片混沌。
同慈医院的骨科办公室是连通的,只不过独属于主任和副主任的办公室与大办公室一墙之隔。
何主任已经接过电话,五十好几的男人头发花白大半,声音却如三十男人般年轻。
一个很有趣的事儿,苏云山刚进这家医院,在楼下办理手续的时候,就偶然在别人的电话里听到一两句何主任的声音。
于是后来她交资料,信誓旦旦走到了同期面前。
她那样坚信,在一堆老头儿之间,最年轻的那位男士肯定是何主任。
天纵英才,她默默感叹。
从此办公室的医生护士都时不时开玩笑,叫那位同期为“赵主任”。
某次被院长例行检查的时候听到了,老头儿摸不着头脑,问一边呵呵笑着的何主任谁是赵主任?
何主任斜倚着办公室门,抬手一指恨不得钻到工位底板下面去的苏云山。
“小苏给的职称。”
电话里还在报着生命体征:“患者男,26岁,体温37.5℃,脉搏80,血压……”
当苏云山再次抬头,走廊尽头只残留何主任的一抹白色衣角。
揉揉眼睛,反正是醒了。
揣了个本子,顺了只“赵主任”的蓝色签字笔就追了上去。
凌晨一点半的医院不算太拥挤,路上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挡着,苏云山这一路跑得很爽。
一进急诊室,各种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就齐声响起。
“先别动他!”何主任的声音很大声:“年轻人,听得到我说话吗?”
“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先带他去做个MR结合CT。家属不要着急,在外面等候。”何主任看向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语气带了些安慰。
苏云山往那雪白病床上一瞥,竟往前迈不出半步。
只一眼,她就认出来。
不会的,明明刚才还没事。
她大脑一片麻木,手中的笔记本被捏得变形。怎么会?
直到医生的话应时响起:“程鹤家属,过来签个字。”
苏云山大口喘着气,一只手紧紧揪住胸口那块布料。
何主任一转身就看见苏云山失魂落魄的模样,上前问道:“云山,你怎么过来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说着“我没事”,却泪流满面。
床上的程鹤静静躺着,身上还是那件黑色西装,额头的血渗透了白色纱布,像是雪地上开尽了血红玫瑰。
一皱眉就显得淡漠的眼此刻紧紧闭着,面色苍白如聚结碎冰的溪水,下颌和唇边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190cm的个子勉强平躺在病床中心,早上在机场遇到的那个女人趴在他床边呜咽。
真是有缘。
自从苏云山在演讲时看了程鹤第一眼,心脏就开始漏拍。
直到现在看到程鹤满身是伤躺在病床上,她才反应过来这颗心终于是没救了,跳得慢得要死。
更讽刺的是,她有什么资格,再去肖想。
苏云山不知道现在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往前一步,还是爱慕者的身份。
前者她不想迈,后者她迈不了。
今晚挺忙的急诊室本来嘈杂,影响不了灯光稳定,更影响不了何主任嗓音平稳,只有苏云山的世界裂了一痕。
她听不进去程鹤的生命体征问题不大,太慌太痛。一生唯物主义,却向上天祈求留他在世上。
她守在检查室门外,继续装老同学。
那个女人捂着脸走过来,焦急无措。一晃眼看到苏云山,仿佛是有了主心骨。
“医生,咱们早上遇见过,我儿子不是故意撞你,他说看见你包上挂的那个小玻璃瓶,想起自己也有一个,就想走近些看,没想到滑倒了。真的对不起了,麻烦你多多关照一下我家病人。”
“匆匆妈妈,没关系,我跟……程鹤是高中同学。我会尽力照看他。”苏云山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那……那太谢谢了。”程薇小声哭泣。
苏云山双腿并拢,坐在靠墙的刚椅上。
这种椅子又凉又滑,本意是防止病人意识涣散而不为人知。
苏云山感觉她现在就要撑不住了,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通过初步判断,应该是没多大问题。
没想到,自己作为医生,有天也能用上“应该”这两个不确定又不负责任的字。
走廊空旷,墙壁上四四方方的大玻璃框,在冷白灯光下竟然折射出泛旧的颜色。
苏云山裹紧那身白大褂,低温空调下有些冷。
顺的蓝笔早已不知丢到哪去,她把头微微靠墙,眼泪无声侧流进发间。
程薇看了眼苏云山的胸牌,这个名字她很熟。
刚刚在填写与患者关系栏的那一瞬间,苏云山从她面前走过,这个名字很快晃了一下。
她不淡定了,笔下的“姐弟”最后一画都被带着飘了出去。
在笔记里,试卷上,梦话中。
苏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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