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连秋的目光有些散,他想扶起陈博武:“你做什么?赶紧起来。”
陈博武挣开苗连秋的手:“师兄,你听我说。我有媳妇,有儿子,我儿子才一岁不到,我不能死在这里。我爹娘也老了,我若是走了,所有的重担都会落在我媳妇的身上,她扛不住的……师兄,他们来了,我逃不掉了,你忍心看着我就这样死掉吗?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错误。这么多年我们情同手足,你不忍心的,是吗?你用的剑跟我用的剑是一样的,都是月虚派最普通的佩剑,要是、要是我们把手上的剑对换,也没有人会知道……不是吗?师兄,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给你磕头了,你武功这么厉害,他们奈何不了你,你一定能活下来的,我知道我贱命一条,但这些年来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师兄,你知道的,师兄,我想活下来,我们一起活下来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陈博武用头撞地,咚咚咚咚,他磕响了并不动人的曲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节奏是乱的,气息是乱的,颜色是艳丽的,陈博武的血跟五皇子的血渐渐流到了一处,锐利的红。
殿下,殿下,咚咚咚。殿下,咚,殿下。那些人搜寻的声音越来越近。陈博武磕头的力度越来越重,再这么下去,不用等朝廷的人来寻仇,陈博武就会先因流血过多而死。
“师兄,师兄,只有你可以救我了。”陈博武不知道苗连秋在犹豫什么,他是打定心思不救他了吗?那他为什么不离开?他是心软了吗?那他为什么不说话?陈博武只能拼命磕头,试图磕出一线生机。他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是苗连秋上前了一步。他抬起头,苗连秋整个人挡住了阳光,他被阴影罩住,额头血肉模糊,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苗连秋的语气很平淡:“你走吧。”
陈博武眼中精光暴涨,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恐慌、疲倦、疼痛通通离他远去,他怕自己听错了,但苗连秋弯下腰,捡起了那把剑,然后将手上的剑丢了过来。苗连秋说:“把我的剑拿起来,快走。”
陈博武腾起身,往前扑,踉跄了几步,渐渐站稳了身子。那些声音越来越近,陈博武不敢往后看,他也无暇思考苗连秋的未来,此时此刻,他只能顾住自己。
苗连秋静静站在五皇子的尸体旁,等着那些声音缠上他。他想起陈博武的脸,泪痕与血迹蜿蜒遍布的脸,那些印子像鞭子那样在苗连秋的心里抽打了一下,然后他就捡起了那把剑,捡起了陈博武的错误,捡起了陈博武的命。
哗啦啦的人涌上来,殿下殿下撕心裂肺地喊,刀枪剑戟都对准苗连秋,问他为什么要杀了五皇子。苗连秋站得笔直,一声不吭。他不否认,也不承认,但这已经是承认了。
所有人围住苗连秋,苗连秋一跃而起,铮铮锵锵地跟这些人打了一场,他虽然是高手,但也还没到以一敌百的地步。苗连秋打到一半就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不然他会死的,他愿意帮陈博武,不代表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命。
苗连秋带着一身伤逃走了。
苗连秋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他想回月虚派,但他感觉自己有什么东西没想明白,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不要这么做。他躲起来养伤,躲也躲得不安稳,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觉得自己该换个地方了,就这么折腾了小半年,身上的伤才彻底愈合。
苗连秋走到月虚派的门口,守门人看到他,神色剧变,说:“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怎么了?”脸?苗连秋摸摸自己的脸,脸怎么了?
“你杀了五皇子,使得月虚派跟朝廷从此水火不容,你害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还问‘怎么了’,你是没有脸还是没有脑子!”
“我……”
“我什么我?你不要以为你武功高强我就会怕你,来人啊,来人啊,苗连秋回来了!”
一个又一个的影子走了出来,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苗连秋跟那些人并不亲近,但此刻他看见那些人眼里的嘲讽和憎恶,还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旁人的目光终于荡进了他的心里。
他们指着苗连秋,义愤填膺。
“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武功好是好,但不配为人。”
“你知道月虚派因为你,承受了多少朝廷的刁难吗?”
“你为什么要杀了五皇子?我们查过了,他跟你无冤无仇。”
“不要说什么失手的话,以你的武功,若是没想取人性命,他根本不会死。”
“我们月虚派是名门正派,从不杀无辜,你犯戒了,应该自废一身武功离开师门。”
……
苗连秋的眼睛扫到了站在最后面的那个人,陈博武被发现了,眼神变得飘忽,不敢直视陈博武,他什么都知道,也一句话不说。他看着苗连秋被人投掷冤屈,他看着苗连秋那张平淡如水的脸,往事与情义在两双眼睛间流淌。陈博武想的是“再想想往日的情分吧”,苗连秋想的是“有始有终”。
陈博武没什么变化,他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袍,背着一把新旧不明的剑,他的名字还是陈博武而不是懦夫,他就那样,不好也不坏,异样的目光不会落到他身上。
苗连秋没有将陈博武揪出来,他收回了目光,咽下了真相,落子无悔。
那些人吵吵闹闹,但没人真的敢上前抓苗连秋,没办法,武功就摆在那里,而且苗连秋连好人都敢杀,他们想骂他和他们不想死,一点也不矛盾。
事情闹得这么大,没有一个长辈出门。苗连秋知道,他们放弃了自己,同时这也是一个机会,让他自行离去的机会。
苗连秋跪下来,对着师门磕了三个头,扬起声音:“今日我自愿退出月虚派,从此以后,苗连秋的所作所为与月虚派再无关系。”
苗连秋一去不回头。
他离开赟州,去了关州,找了份武馆的工作,没做多久,朝廷的人杀上门来,人数不多,苗连秋应付得来,他伤了那些人,但他又得换个地方。他过上了一点也不平稳的生活,他想过回从前那样的安宁日子,可是他没钱,他不偷不抢,必须要露面谋生。
苗连秋辗转了一座又一座城池,阎王庄的人抛出橄榄枝,希望苗连秋能加入他们。苗连秋断然拒绝,但他诧异地想,原来他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只有阎王庄的人愿意接纳他。
没了陈博武,苗连秋的耳朵变得灵敏,他总能从说书人或江湖客的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他们说他又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又在什么地方杀了什么人。苗连秋会先想,某某某居然死了?又想,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都说是他杀的。
苗连秋听一半的时候不明白。后来他听了前因后果,更加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也不解释,越来越多的罪名压在他的头上,想杀苗连秋的人一波又一波,苗连秋没法光明正大地生活。古怪的是,原本因为没能实战而进步困难的武功,在被这些人疯狂追杀之后,苗连秋有了跟十八般武艺对战的机会,武功造诣一日千里。
苗连秋“杀”的人越来越多,好像所有找不出凶手的案子,都是苗连秋做的。他杀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他做过这样的事他也有这样的本事,所以这就是他做的,很多人都说是他做的,他也从来没有辩解过,所以这就是事实。
苗连秋成了江湖上声名狼藉的一员,他没有加入阎王庄,但名声却跟阎王庄的杀手一样臭。
苗连秋回到了赟州,他想看看他的爹娘,他自知不孝,自从出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了,他怕连累家人。所有人都在说他的不好,他听到耳朵都起茧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想要寻求慰藉,家人是他最后的支柱了,他无妻无子,只有一对高龄父母和几个哥哥姐姐,他们应该能明白他的冤枉和委屈,理解他的不容易,不是吗?
苗家的人看见苗连秋,像见了鬼那样。他们纷纷指责苗连秋,不该回家,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怎么还敢踏进这个家门。他们不想有一个杀人犯家人,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你们怎么教出这样的儿子,你们怎么养大这样的弟弟?
苗父是个考了一辈子都没有考上科举的人,他没有经商的头脑,也没有勤奋的手脚,所以苗家一直很穷,此刻他颤颤巍巍指着苗连秋:“连秋啊连秋,我当初给你取名字,用的是《追赋齐山》里面的句子,‘一堤烟柳连秋浦,万里江山入翠微’,你知道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吗?‘不与红尘染是非’,你呢?你呢?你做了什么?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
就让陈博武去死吧!苗连秋再也受不了了,他跪在父亲面前,泪流满面:“我没杀过好人,一个也没有,那些事不是我做的。爹,你要相信我。你们要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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