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饮竹被严严实实地绑在木柱上,他的脸上涂满了不知什么动物的血,腥臭在鼻中横冲直撞,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他被很多套衣服裹住了,脖子上挂了许多玉坠和金链,他觉得脖子很酸,很痛,这些东西太重了,他只能被迫低着头。
夜风吹过来,灯笼颠扑晃动,打在地上的光斑像是失了翅膀的蝴蝶,颜色很暗很沉。仇饮竹就盯着那些即将死去的蝴蝶看。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这府中有很多下人,仇饮竹不知道那些人都跑哪去了。娘呢?娘又去哪里了?都这么晚了,他们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
莫非,这是成儿喜欢的另一个游戏?
可仇饮竹不明白这游戏有什么好玩的,又脏、又累、又臭,这样的事不折磨别人,只折磨自己,这不像是成儿喜欢的游戏。
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仇饮竹才六岁,他什么也想不明白。他困了,他垂着头,闭上眼睛,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这种骇人的环境下,他不需要努力就睡着了。
仇饮竹是痛醒的,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时天还是黑的。
脖子好重……像是要断了。仇饮竹费劲地抬了抬头,看见了僧人面无神情的脸。
僧人拿着一根很长的针,刺穿厚厚的衣服,在仇饮竹身上扎出无数细窟窿,血一点点渗出来,染红了外衣。
仇饮竹终于从疑惑转为害怕,他大喊着:“娘,娘,娘……救命,救命,救命……”
僧人呵斥道:“成儿,闭嘴。”
“你在做什么?”因为惊慌过度,仇饮竹的脸变成了死灰一样的颜色,又因为疼痛,他整张脸都扭曲在一块,像是被人握在手中狠狠揉捏的纸团,眼泪、汗水和鼻涕都从纸团的褶皱中拥挤地涌出来。
“娘,娘,救我!娘,娘,你在哪里?”仇饮竹一直在喊娘,娘这么疼爱成儿,他一定不会让成儿死的。仇饮竹也只能喊娘,他想不出还有谁会来救他。
僧人眉头拧在一起,显出不耐烦之色:“闭嘴,别吵。”
“放开我,你滚开。”仇饮竹挣扎起来,他的挣扎像一条虫在蠕动,没有任何威慑力。
僧人干脆不理仇饮竹,继续在他身上扎针。仇饮竹开始感到眩晕,他感到生命在流失,他要死了吗?仇饮竹还没见过死人,他只知道很痛就是快死了,因为大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痛死了痛死了,可他还没长到大人的身高,就要这么死了吗?
仇饮竹放弃了挣扎,因为他的力量根本没法撼动僧人,他动不了,他认命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薄如纸的刀尖,在僧人的脖颈处闪烁光芒,僧人手上的针停在了仇饮竹的肩膀处,没再往前一寸。僧人毛骨悚然:“阁下是谁?是……这孩子的什么人吗?”
神秘男人问:“李响锐去哪了?”
“我不知道。”
“不说,就死。”刀锋在僧人的脖颈上压出一条血线。
“我真的不知道!陈雪知道!她知道!”
仇饮竹想,陈雪是谁?他头一点,就晕过去了。
仇饮竹是在一个人的背上醒来的,那人跑得很稳,侧旁的景致飞速略过,仇饮竹闭上眼睛,闻到了血腥气。那跟之前涂在他脸上的血的味道不太一样,这人身上的铁锈味更加明显。
仇饮竹穿的衣服只剩两件,脖子上的玉坠和金链也不见了,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他感到轻松了许多。可是,这个背着他的人又是谁?
少顷,那人蹲在一片树林中,说:“下来。”
仇饮竹听到这道声音,便知道他是拿刀对着僧人的男人。他从男人的背上滑下来,站在地上,抬头看他。
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仇饮竹说:“我叫成儿。”
“李越成已经被我杀了,你是谁?”
“我是成儿。”
“我说了,李越成已经死了,你是谁?”男人声音一顿,“李越成是他们的孩子,被那和尚算出来有一道死劫,所以他们把你找来,让你替李越成挡死结。现在李家全部人都死了,那和尚也死了,你不必成为谁的替身,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仇饮竹的直觉让他说了真话:“我叫仇饮竹。”
“愁饮竹?”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愁”这么怪的姓,“那个愁?”
“仇恨的仇。”
“那读仇。你叫仇饮竹。”
仇饮竹重述:“我叫仇饮竹。”
“你愿不愿意学武功?”
仇饮竹咬着下唇,这次直觉没有告诉他,应该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你根骨极佳,很适合学武,我最近也想收一个徒弟,你要是愿意,就当我的徒弟。要是不愿意,我就杀了你。”男子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意味。
被杀就会死。这点仇饮竹是明白的,青楼是个不乏恩怨的地方,众人言谈之间爱恨交织,逃啊死啊活啊都是挂在嘴边的话。仇饮竹不想死,所以他说:“好,我拜你为师,跟你学武。”
后来仇饮竹才知道,男子叫翟西松,翟西松是阎王庄的人,他接到任务,杀了李响锐一家。李响锐的妻子叫陈雪,李响锐的儿子叫李越成,就是他们让仇饮竹扮演的成儿。
至于成儿的劫难,是确有其事,还是那僧人为了赚钱杜撰出来的故事,已经不得而知了。仇饮竹险些当了替死鬼,或成了僧人赚黑心钱的工具,但无论如何,他是无辜的。
翟西松教他内功心法,教他轻功剑法,仇饮竹学得很快,彼时他不知道何为天赋,何为坚持。他只知道翟西松传授给他的种种话,他都听进去了。
翟西松说,在江湖之中,武功是立身之本,要当强者,就必须要有高强的武功。
强者有什么用?强者对应的就是蝼蚁,你不当强者,便是蝼蚁。人人都可以将你踩在脚下,你的生死由不得你做主,这世上没有说话的道理,拳头就是道理。你拳头硬,大家就会怕你,就会听你的话。
等你当了强者,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你想护住谁,就能护住谁。
当然,你是要当杀手的人,最好不要有软肋。这点你有优势,你无父无母,也没有别的亲戚,对我不必有师徒之情,我只是想让我的武功有个传承人,我对你也不会有感情。至于友情和爱情,那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需要朋友和爱人,所有人都信不过。你要相信的,只有你手上这把剑。
握住这把剑,就是握住了你的人生,将武功练得越好,你的人生就越坚不可摧。记住,强者无敌。
仇饮竹被翟西松带回了阎王庄。翟西松因为要接任务,常年在外,经常几个月都见不着人,多数时候都是仇饮竹一个人练武。他没有别的事做,就一直练武。
阎王庄没人管仇饮竹,每个人都将自私的本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没人同仇饮竹说话,有一段时间他的表达能力极差,那时翟西松在外面执行了几个月的任务,回到阎王庄问仇饮竹的进步和瓶颈,他说得颠三倒四的,让沟通变得异常困难。翟西松感到不耐烦,但没有发火,他跟仇饮竹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在心里说话,自己跟自己说话。”
仇饮竹自己跟自己说了几年话。翟西松觉得他是时候可以接一些简单的杀人任务,便将他的名字报上去了。
翟西松带着十二岁的仇饮竹,完成了第一次的杀人任务。
仇饮竹杀人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手不抖。
翟西松赞美他,也赞美自己的眼光:“你是天生的杀手。”
仇饮竹擦净剑上的血,杀人不过如此。
翟西松有心培养仇饮竹,在仇饮竹出第一次任务后,他不再给仇饮竹接简单的任务,反而一路带着带着仇饮竹,完成了不少难度颇高的任务。
就这么过了几年,翟西松和仇饮竹这对师徒的名声响彻江湖,人称“枯松恶竹”。后来翟西松死了,仇饮竹便独自杀人了。
“听了这些,你还想劝我退出阎王庄吗?”仇饮竹看着陆行舟,眼神轻蔑,似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陆行舟不答反问:“你相信性恶论,还是性善论?”
“我这样的人,自然是相信性恶论。”
“好吧,就当孩子生下来都是恶人好了。”陆行舟盯着仇饮竹,“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恶人,因为有的人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关怀和爱,所以他们会将善意反馈给世界。有的人没有得到,所以他们蔑视这个世界,他们会通过犯下罪恶来报复一些人,或者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他们信奉武力高于一切,情感只是可怜虫的联结,他们自认最清醒,却不知他们的视野多狭窄、多逼仄,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可怜虫。”
“你找死?”仇饮竹闪到陆行舟面前,右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渐渐收紧。
“我在劝你回头是岸。”陆行舟憋红了脸,仍想着任务,“……我刚刚的话是有点难听,但难听的话多半是真的,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你年纪也不算很大,现在回头,还可以过几十年的幸福日子。”
仇饮竹稍稍松了力道:“我第一次杀你的时候,很痛吧,我记得你那时的神情,很痛苦,也很迷人。我说过,你听了我的过往,我保不齐要再杀你一次。现在,死吧。”
薄刃割穿陆行舟的喉咙,仇饮竹收回手,陆行舟倒在了地上。
他闭着眼睛,喉间血流如注。千里马跑过来,围着陆行舟一直转圈。
仇饮竹的杀气溢到了千里马的身上,千里马长长嘶鸣一声,声调悲戚。仇饮竹不再理会千里马,他蹲身捡起青锋剑,抽出剑鞘端详一番后,便将青锋剑据为己有了。
再过一会,陆行舟就会活过来。仇饮竹最后看了陆行舟一眼,自言自语道:“可怜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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