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疑梦一直捂着袖子,她匆匆走在路上,怕别人看出她的异样。她想她应该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昂首阔步,这样没人会多看她一眼,但她担心长生药会突然消失。她的心悬在滚烫的岩浆之上,忽上忽下,她摸了又摸,确认装药丸的瓶子还在。
不对,虽然瓶子在,但药丸不会掉了吧?
崔疑梦疑神疑鬼疑人,她拐进无人的长巷,从袖中取出药瓶,拔掉塞子倒出来,一颗药丸静静躺在她的掌心,还在,还在。她将药丸放进瓶内,堵上木塞,又想那药丸不会掉地上了吧,也许她根本没放进去,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更何况眼睛还会欺骗人。崔疑梦拔出木塞,眯着眼看瓶内,乌黑的药丸一言不发,在的。崔疑梦盖上,打开又看了几眼,反复确认,是的,还在。她终于将药瓶牢牢攥住,放袖子里不好,掉了也不知道,她将药瓶塞进了怀中,衣服的暗袋,药瓶紧紧贴着她的心脏,为她注入能量和活力,只要长生药还在,崔疑梦的心就会一直跳动。
她是偷跑出来的,崔寻木和崔无音都不知道,她听说灵州池鱼阁在拍卖长生药,脑子一热就来了。崔家没了,她根本没钱拍下长生药,走到半路她就迷茫了,要不要回去?她没有折返,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推着她往前走,她必须为死去的家人做点什么。
报仇,是此刻支撑她活着的唯一信念。
她要把这颗长生药给大哥崔寻木吃,这样崔寻木就会活很久,就能积攒足够的力量去报仇。活久点,不是为了延续幸福的日子,只是为了记住伤痛,咀嚼仇恨,奋力一搏。这样的想法很愚蠢吧,很幼稚吧,崔疑梦是这样认为的。可她还能怎么活呢?她想不明白,在经历那样痛彻心扉的事之后,她还能怎么活,怎么像个正常人那样,活下去。
长生药,大哥,二哥,活着,报仇。崔疑梦捂着自己的胸口,沉沉的心跳撞着药瓶,发丝遮住了她的脸。路人看她一眼,生病了?还是有身孕了?路人将目光移回前方,多寻常的事。
时敢言从未觉得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他是京城的一名小吏,跟着按察使来到灵州,无意中碰上了长生药拍卖这样的大事。当然,这种至少要花费万两银子的物品,原本跟他毫无关系。
可听说,长生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那些因为穷而压下去的奢想,又在时敢言心中冒出了尖。到处都在卖长生药,没人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一座金山能买,一枚铜板也能买。万一呢?时敢言想,一万两买的未必是真的,一枚铜板买的也未必是假的,万一呢?
他请假,然后在黑市中混迹,运用做官的本领,通过卖货之人的神情、动作和语言来判断长生药的真伪。他的目光像一层刀,刨出了那些口齿不清的底细,削掉了振振有词的内情,劈开了前后矛盾的虚实,但这还不够,真亦假时假亦真,无论他再怎样排除,最后也必须赌,必须靠运气。
时敢言用了五两银子来赌,他将长生药带回家中,用手指一样的小刀刮下碎屑,吞进了腹中。好像有一点点掉进了碗中,不能浪费,万一呢?时敢言捧起碗,伸长舌头舔了又舔,他的舌头勾卷着前程,品尝扶摇直上的滋味。碗壁湿漉漉的,像是谁脸上干得不彻底的泪迹。
时敢言眯着眼睛,坐在铜镜前,观察自己的变化。他想站起来走动走动,说不定能更快出现效果,可是他不能错过容貌的变化。于是他用双手举起了铜镜,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笑起来,皱纹疑似变少了。他不笑,再笑,好像真的变少了。可是他已经四十岁了,莫非他老眼昏花?哎呀,应该找个画手,把他之前的模样画下来的。他不确定,皱纹是鱼,游到了这处,它就会出现了。他再笑,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后悔已经来不及,他现在开始数皱纹的数量,一条、两条、三条……
不对,不对,只关注数量不够精确,粗细深浅也要留意。一条粗深的、一条浅细的、一条刚好将斑点裹起来的……
他想着想着,累了,飘入美梦中,铜镜砸在脚上,他也没有知觉。
时敢言从平步青云的美梦中醒来,铜镜未碎,他将其捡起来,发现鬓边微白的头发变得乌黑亮丽,额角和鼻翼的皱纹也变浅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他擦了擦镜面,再看,他做出夸张的表情,再看,皱纹是不是还没苏醒?
他反复确认,验证这一切不是幻觉。
他买到的是真的长生药。他只吃了那么一点点,就有这样的效果,这怎么可能是假的?万一吃下一整颗……时敢言不敢再想。他不能吃,他才四十岁,活得久有什么用?他要的不是延年益寿,而是怎么在有限的日子中活成人上人。他一咬牙下定决心,他要带着这颗足以让他飞黄腾达的长生药,进京面圣!
长生药在池鱼阁拍卖之事传遍大江南北,自然也传进了青玉寺,空戒起了心思。
方丈立起仅剩的手掌,看穿了心不在焉的空戒:“空戒,阿弥陀佛,你不能再破戒了。”
“可是……”
方丈打断了他:“生死有常,你在青玉寺这么多年,还参不透这个道理吗?”
“参透”跟“时间”一定有关系吗?空戒想,也许他活得还不够久。空戒说:“我怕。”方丈失去手臂的时候,他就开始害怕了,所以他千里迢迢去偷了活死梧桐,可是崔家的人又找过来,方丈再次失去手臂,空戒怕这种残缺,恐惧无能为力的时刻。
方丈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①”
空戒沉默良久。
方丈说:“你再好好想想,本月勿要离开青玉寺,每日都来我这听经。”
“是。”应是应了,可空戒不甘心。
如果活死梧桐已经跟方丈融为一体了,空戒也许不会再打长生药的主意,可是他一想到方丈再也不能双手合十了,他就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做错事是需要忏悔的,可忏悔还不够,空戒还想弥补,这种念头不是一下子涌上来的,它们一直潜伏在心里,直到契机的出现——长生药就是那个契机。
空戒还是离开了青玉寺,他知道方丈永远不会怪他,这是他肆无忌惮的底气。他前往灵州,他没钱,但他有偷窃的技巧、“不破金身”和豁出去的胆量。
长生药拍卖之时,空戒坐在得应楼一层的第一排,那幻术人的笑声传来之时,空戒暗用内劲,往声音消失的方向钉上了迷香印。在池鱼阁让他们自行离开之后,空戒立刻放出秘蝶,追寻幻术人的踪迹。
空戒找到了幻术人,但幻术人施展幻术,让空戒在鬼打墙似的在一个地方打转,耽误了不少时间。那幻术人没料到,空戒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可以维持半月之久,第十四日,当她放松警惕之时,空戒又追上来了。
彼时幻术人身上只剩两颗长生药,正面交锋之下,幻术人的武功远远不及空戒,幻术人见他这不死不休的架势,也不愿跟他纠缠下去,便提出给他一颗长生药,要他有多远滚多远。空戒达成目的,拿上长生药,便往关州方向而去。
灵州商人成徽的妻子余自玫得了风疾,命不久矣,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等死。
成徽跟余自玫成亲十年,余自玫没有生下孩子,成徽也没有休妻或者纳妾,成徽的父母让他找个能生的,成徽充耳不闻。他的父母奈何不了他,因为家里的钱都是成徽挣的,有钱就有了最大的话语权。虽然没有孩子,但成徽跟余自玫还是恩爱异常,什么礼法,什么人伦,什么后代,通通只能排在他们的爱情之后。
然后余自玫病了,她瘫在床上之后,成徽哪也不去了,就在屋内守着余自玫。他不让下人照顾她,什么都亲力亲为,要谈生意的人,通通来他府上,店里的账,也全都送到家里来。反正啊,成徽要一直守着余自玫,这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他悲戚万分,还得扯开笑颜给余自玫看。
余自玫还能说话,她口眼歪斜,声音含混:“成郎,别管我了。”
成徽给她擦身,笑笑:“说些什么傻话?我们是下辈子也要在一起的人,我怎么能不管你?”
余自玫说:“我这副模样……死了也罢。”一个不能动弹的丑陋之人,还有什么资格被爱?
成徽说:“别说傻话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虽是富商,却不是百姓眼中的奸商,他敢对天起誓,他赚的每一分都是良心钱。他没做坏事啊,不应该承受比“天打雷劈”更加沉痛的后果。如果他把所有的钱都捐出去,就能换回余自玫的健康,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钱财。
然后,长生药之说纷纷扬扬,到处都是长生药,到处都是希望。
爱人的一线生机迷惑了商人的嗅觉,成徽果真卖掉店铺,舍弃了万贯家财,他分辨不出长生药的真假,于是他将能买下的“长生药”全都买了。瞎猫碰上死耗子,万一真的就混在这些里面呢?最差的结果就是他和余自玫一起死,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成徽确信没有了。他不想让余自玫知道他做了什么,所以他将长生药都捣碎了溶进水中,混在药里给余自玫服下。
数百颗长生药,能喂三个月的焦躁,三个月的煎熬。
盛自闲倚坐在榻上,摇着新换的折扇,扇面题着“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长自闲”②,他品茶,观树,抚叶,悠闲自得。
有人敲门,盛自闲说:“进。”
朱主管进门:“阁主,来打听长生药的人都打发走了。”
盛自闲点头:“这几日来打听的人应该少了许多。”
“不错。”朱主管恭敬地说,“那些江湖人多去找幽梦岛的弟子了。”
“再过五日,将阁内派出的人收回一半,为下一场拍卖做准备。”
“可是……目前一颗长生药都没找回来。”
“不用找了。”
“可是……”
“别再‘可是’了。”盛自闲似笑非笑,“你可知幽梦岛的人为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得应楼?”
这种天价物品的拍卖,得应楼外都会安排无数双眼睛盯着,朱主管也想不明白啊,为什么呀?他对上盛自闲拢着笑的眼睛,突然一个激灵:“莫非、莫非阁主跟幽梦岛……”
盛自闲没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出口:“下去吧,上一场亏了不少钱,好好准备下一场拍卖。”
朱主管僵着身子离开。
盛自闲从怀中摸出一个铁盒,打开,一颗圆滚滚的药丸躺在中央。“啪”的一声,盒子被关上,盛自闲漫不经心地转着铁盒,银两啊,白花花的银两,世上最美丽的东西,卧在他的手里。
①《心经》
②王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8章 靡不有初-2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