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韩序飞特意一大早就来到教室。
见教室里空无一人，尤其是程佑真的座位也空着，得意笑了笑。
然后他径直走到程佑真座位旁，先探出窗子看了看，确定走廊上没来人，才用眼神细细打量起来。
课桌上干干净净，桌洞里的书本也放的整整齐齐。韩序飞随意翻了两下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后，心道：不会带回去了吧。
这时，他视线一移，忽然看见数学课本下面露出一点显眼的棕色。
韩序飞一下抽出来，是一本棕皮厚本子，正是程佑真口中的“告状本”。他顿了顿才翻开，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后，一时愣住。
只见上面都是一些演算公式，什么告状本，分明是草稿本。
韩序飞猛地合上，程佑真耍他！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点动静，他飞快将本子原模原样塞回去，心想等那家伙来了非要好好质问他。
结果一个早自习过去，程佑真居然缺勤没来。
一下课韩序飞就不由得跑到他座位旁边问道，“欸，关胖胖，你同桌呢？”
裴野难得没睡觉，注意到动静后也抬眼看过来。
关胖胖看了看他，慢吞吞道，“请假了。”
韩序飞惊讶道，“这家伙会舍得请假？”好学生不都很怕误课吗。
……
“给你爸爸上柱香。”文秀说着，将手中已经点燃的香递过去。
程佑真点点头，接过来后先捧着香，朝程浩的遗像磕头。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燃烧香烛纸钱的味道。
客厅中搭起的祭台上，正中间摆放着程浩的遗照，旁边则是一些祭品，都是母子两人一大早起来准备好的。
今天是程浩的三周年祭日。
清晨的阳光照进来，投射在程佑真跪着的后背上，他的脸却陷在暗影里，也许是太早起来准备，本就比常人白的肤色愈显苍白。
程佑真上完香就绕到祭台旁边跪下，文秀则将一些纸钱放在火盆里烧。
一阵敲门声响起，程佑真走过去开门，看到来人后怔了怔。
男人一手提着东西，另一只手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佑真又长高了。”
程佑真低下头唤道，“吕叔叔。”
“吕律师，你来了。”文秀也忙起身招呼。
“嫂子，别客气，叫我文松就好。”吕文松将手里的东西搁下，口中道，“买了些纸钱，还有瓶好酒，是浩子生前爱喝的。”
“家里还有没有什么缺的，我去买。”
文秀看到他就想起程浩，也许是同为律师，身上都有种类似的气质，就连眼中那股正直的劲儿都如出一辙。
她想到这些不免有些感怀，拭去眼角的泪才道，“不用，不缺的。”
吕文松道，“行，那我给浩子上炷香。”说罢，他洗干净手，在祭台前郑重拜了拜才把香插进去。
等上完香，文秀忽然冲他道，“文松，我有些事想问你。”说罢，示意吕文松到阳台去谈。
程佑真懂事地上前接替她手中烧纸的活计。
阳台的门“刺啦”一声关上，但因为年久无法完全闭合，家也不大，一些字眼隐隐约约传到程佑真耳边。
“赔偿”……“一百二十万”……“佑真的爷爷奶奶”……
程佑真眼睫垂下，拿着纸钱的手渐渐攥紧。
葬礼上发生的一幕又在眼前闪现。
三年前，他爸爸的遗体拉回来后，酒驾肇事者也很快找到，叫梁易，是个不学无术喜欢飙车的年轻人，家里很有钱。
报警后，文秀提出要查看事发时的录像，却被推诿说要遵守内部规定，不能给他们看。于是文秀带着程佑真一边回老家举办葬礼，一边准备上诉。
就在葬礼那天，一个不速之客来到程家，女人年轻却满身华贵，自称是梁易的妻子。
“我叫李珠，我丈夫实在对不起你们家。”女人看起来满怀歉意。
程家人不欢迎道，“你来做什么？”
李珠见他们毫不客气，也不再装腔作势，直接道，“我来是想问问，私了怎么样？”
文秀站出来愤怒道，“我们已经报警了，你丈夫是酒驾撞人，要判刑坐牢的，不可能私了。”
“这里是两百万。”李珠将带来的箱子打开，簇新的钞票在灯光下闪着光，她拿出一份文件道，“只要你们签下这份谅解书，警察那边你们不用管。”
“什么意思？”
这时程佑真的大伯上前摸了摸钞票，对程家二老道，“是真的两百万。”
程爷爷磕掉手里的烟灰，使了个眼色，程奶奶于是就一把拉住文秀道，“别冲动，再看看，听听他们怎么说。”
李珠见状，得意笑了笑，“实话和你们讲，这件事就算你们继续追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哪怕法院判决，你们顶多能拿到几十万赔偿款。”
随即，她看向一旁尚且年幼的程佑真，意有所指道，“不考虑自己，也多考虑考虑孩子，以后穿衣吃饭上学可都是要花钱的。”
程家大伯看着那成堆的现金，吞了吞口水劝道，“她说的也有道理。”
文秀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又看向程家二老，“爸！妈！被撞死的可是你亲儿子！”
说完，她不等别人反应，便气怒不已地将李珠赶出程家。
然而没过几天，程家二老就在文秀母子不知情的情况下，拿钱后私自签下谅解书。
文秀知道后前去质问，程爷爷耷拉着眼皮，语调缓慢道，“浩子的死我也心疼，可人死了毕竟就是死了，总要为活着的人考虑嘛。”
程家二老一向更偏袒待在他们身边成家立业、油嘴滑舌的大儿子，对程浩这个从小固执已见、在外漂泊常年不回家的二儿子极其冷淡。
但文秀没想到他们能做到如此凉薄。
多亏程浩生前是律师，文秀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懂法，她不相信这世道还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人。
于是继续报警，并请了律师准备打官司。
作为程浩大学同学的吕文松听说这件事后，主动接手案件。
经过法院调查取证，成功拿到监控，发现事实根本不是李珠说的那样，监控拍到的画面中显示——
那条路极其偏僻，梁易撞到程浩后慌张逃离现场，但程浩当时并没有死，他用尽全力挣扎着爬动，想要寻找手机求救，然而伤口实在太重体力不支，最终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酒驾致人死亡和酒驾后因逃逸致人死亡，是两个概念。梁易的家人先是动用关系按下真相，随后又企图拿钱砸人，好让梁易逃脱责任。
幸好文秀不肯放弃追责，在法院公正判决下，那封谅解书并不能免除梁易的刑事责任，最终因情节严重被判刑十年。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梁易家人不肯罢休，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们家的麻烦。
而且此事一出，程家人也与他们翻脸，去年祭日时，他们回老家坟前烧纸，却被纠缠说要分一分程浩死后留下的遗产。
之后文秀不堪其扰，等程佑真考上高中后，索性从上班的地方辞职，来到现在的城区拿出积蓄开店，才得到将近一年的安稳时光。
这些人难道还不肯放过他们家吗？
这时，阳台门忽然拉开，文秀走出来，神色看起来好转不少，口中说道，“文松，这些年多亏有你帮忙，中午在这里用饭吧。”
吕文松不好推拒，点点头道，“好。”
程佑真的手渐渐松开，将纸钱扔进火炉，很快就被火焰卷着化为灰烟。
……
趁着大课间，男生们准备到篮球场打球，刚走到实验楼却下起小雨，索性躲进楼梯间抽烟。
裴野嫌味道，离的远了点，倚在窗边玩手机。
韩序飞有点心不在焉，把手中的烟熄灭，走过去道，“你说，程佑真怎么突然请假啊？”
裴野头都没抬道，“请假还不好，正好让你消停点。”
“不是，你这话我怎么听着不太对劲啊。”韩序飞寻思。
“有吗？”裴野随口说完后收起手机，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倒是你，你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你和他不是很不对付吗？怎么一上午老关心他来没来。”
韩序飞挠了挠脸，欲言又止。
“裴哥你不知道。”有坐在台阶上的男生听见后，就替他把昨天逃课被抓的来龙去脉通讲一遍。
裴野说，“怪不得。”
他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的样子。
韩序飞不满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啊？”
“猜到了，”裴野不等他继续问，就道，“他看起来也没那么闲。”
“你猜到不告诉我！”韩序飞抹不开面子，嘀咕道，“幸好，他不止讨厌我，也不见得喜欢你。”
裴野，“……”
这时，韩序飞眼尖，看到裴野外套兜里露出眼镜盒的样式，纳闷道，“欸？你近视了吗？配眼镜干啥。”
不等裴野反应，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来，打开一看，愣住了，“这不是程佑真之前那眼镜吗？”
裴野阻止不及，只好点点头，“上次不是给人踩坏了吗，赔一个。”
“卧槽，怪不得你这几天放学后老是不见人影，居然能找到一模一样的。”
韩序飞拎起来仔细看了看，就是个粗笨的黑框眼镜，不由得无语道，“就这么个破眼镜还这么宝贝。”
和他们混在一起玩的陈岭听见后，知道韩序飞和程佑真一向不对盘，连忙跟着道，“是啊，还有他平时穿的那衣服鞋子，自己也不嫌土。”
说完还笑了两声，带着很重的嘲笑意味。
裴野手里玩着球，看他一眼后忽然不小心从指尖滑落，坐在楼梯上的陈岭没来得及躲闪，脸上啪地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韩序飞直接道，“闭嘴。”
气氛霎时一静。
陈岭脸色涨红，不知道是那球拍的，还是因为韩序飞的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裴野语调没什么起伏道，“不好意思，不小心的。”
“没事，没事。”陈岭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将球捡起还到他手中。
……
程佑真只请了一上午的假，下午就回到学校。
外面还下着小雨，细细的雨丝把头发打得微湿，他一进门，正好碰到韩序飞从后门出来，见到他后不仅不让路，还偏挡着门。
程佑真心情本来就不好，抬起头就想骂人。
没想到韩序飞忽然先开口道，“喂，你没打小报告瞎承认什么。”
“……你翻我桌子了？”程佑真盯着他拧眉道。
韩序飞没想到他脑子这么好使，当即大声道，“当然没有！”
说完又心虚又理亏，声音陡然低下来解释道，“是我昨天才知道，我妈在那堵墙后面安了监控，怪不得每次都能逮住我逃课。”
程佑真听后沉默了。
韩序飞还在挽回自尊心道，“不过也是，要不是你瞎承认，我也不会误会你。”
“……”
程佑真打断道，“所以呢，你和我说这些干嘛？”
韩序飞挠挠头，硬着头皮道，“那个，我只是想说，是我误会你了，我……！”
但面对着程佑真冷静而犀利的眼神，对不起三个字好像烫嘴一般，实在说不出口，他转而直接道，“程佑真，我们和好吧！”
他说完反倒骄傲起来，挺了挺胸膛，自认为已经很给程佑真面子。
然而程佑真看着韩序飞天真的样子，忽然嗤笑出声。
他想起开学以来韩序飞对他的种种针对，将他堵在小巷里的暴力威胁，言语上的攻击……
前几天还讽刺他像个女生一样。
韩序飞摸不着头脑道，“你笑什么？”又道，“放心，以后你就由我韩序飞罩着——”
程佑真和他几乎是同时开口道，“哦，你道歉我就要原谅你吗？”
语气极其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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