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闻言,心头一酸,眼眶瞬间湿润。
她看着女儿那张小小的脸,稚嫩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这是她和丈夫的骨血,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囡囡虽只有三岁,却早早懂得了世间的艰难。阿阮每每深夜织布到手酸痛,囡囡总会悄悄爬起来,笨拙地帮她递线团。
村里人冷言冷语,说她勾引谁家汉子,囡囡便会挺着小身板,奶声奶气地反驳,护着娘亲。
母女俩日子过得紧,全靠彼此撑着,囡囡年纪小,却透着股超出年岁的沉静,待人接物都有模有样,像株在檐下悄悄长起来的韧草。
她不怕。不是不懂怕,是心里信着娘。娘是她小胳膊小腿圈得住的整个世界,是她跌坐在地上时,一抬头就准能看见的那堵暖暖的墙。只要娘在跟前,雷电再大,她也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瞧。
“囡囡真乖。”阿阮强忍泪水,挤出一个笑,伸手轻抚女儿的头顶,继续挥动铁锹。
坑渐渐深了,泥土堆在一旁,散发着湿冷的腥气。
阿阮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混着泥土,染脏了她的布鞋和裙摆。
她不时回头,看一眼囡囡,见她依旧稳稳举着油灯,小小的身影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心头便涌起一股暖意。
这世道对她们母女何其残酷,可只要囡囡在,她便有无穷的力气,去面对一切腌臜与艰辛。
坑终于挖好,足有三尺深,足以掩埋王癞子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阿阮将尸体推入坑中,草席翻卷,露出他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她毫不犹豫地铲起泥土,一锹锹盖下,将今晚的噩梦一同埋葬。
囡囡站在一旁,灯火在她手中摇曳,却始终不灭。
*
清晨的村子被一层薄雾笼罩,晨曦初露,淡金色的阳光穿透雾气,洒在茅屋的稻草顶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正屋的土塌散混杂着昨夜血腥的余味,虽已被阿阮连夜擦拭干净,可墙上那摊血依然触目惊心,她需要把外面那层泥土给铲了,然后重新砌上。
陌生男子躺在土塌,青色长袍已被血污浸透,腰间的羊脂玉佩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的面容苍白,剑眉紧锁,唇边带着几分虚弱,却难掩一股英气。
昨夜的失血让他昏迷整夜,此刻,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入目是一片昏暗的屋顶,耳边是村犬的远吠,他心中一凛,尚未回神,便察觉身旁有一团小小的身影。
囡囡穿着粗布小袄,乌黑的发髻上扎着一条红绳,小脸蛋红扑扑的,正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男子看着这小女孩,眼中的警惕瞬间放下,闪过一抹柔色,脑海中却渐渐浮现昨夜的画面,尖叫、血光、刀剑,他的心猛地一紧,试着撑起身子,却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娘亲。”小丫头转身往正屋外面跑。
这时,正屋的粗布帘子被掀开,阿阮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她一身灰色布裙,乌发简单挽成髻,插着一根木簪,双手因连夜挖坑而微微红肿,指节处还有几道磨痕。
她的左脸昨晚被王赖子扇了一巴掌,打肿了,经过一夜的歇息,消肿了不少,不仔细也看不出来了。
囡囡立刻跑到阿阮身后,拽着她的衣摆躲着起来,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男子。
晨光借着窗户从阿阮身后涌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男子身上,像层薄纱轻轻覆住。
那瞬间,她眼里先是亮起星子似的光,惊喜顺着眼尾往外漫,可又倏地暗下去,睫毛垂下来,掩住了一闪而过的警惕,像警惕的兔子,刚探出鼻尖,又立刻缩回了洞穴。
不过片刻,她已敛起所有神色,走到床边,语气平平淡淡的,像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醒了。”
她将盆放在床头矮凳上,发出轻响,才又补了句,“我还当你熬不过昨夜呢。”
男子睫毛颤了颤,脑子里却像被浓雾裹住,昨夜的厮杀、血腥味,还有他晕过去的一瞬间,都成了碎在水里的墨,晕开一片模糊。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发疼,声音哑得像干裂的枯枝,缓了缓,才把那点沙哑压下去,目光里还凝着未散的戒备,沉声道:“这是何处?”
声音不高,却让屋里静了静。
他的手本能地摸向腰间,却发现佩剑已不在,眉头皱得更紧:“我的配件呢?”
“放心,我给你收起来了,待会拿给你。”
阿阮不知道这男人来头,可不敢把剑给他,那玩意儿如此危险。
她将水盆放在炕边的小木桌上,取出一块粗布浸湿,拧干后俯身靠近,欲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带着乡野女子特有的质朴,却又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关怀。
男子却猛地一惊,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阿阮吓了一跳,手中的布条险些掉落。
她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一抹惊惶,随即化作不悦:“你这是做什么?”
囡囡得小脸顿时鼓了起来,奶声奶气地骂道:“坏人!不许欺负我娘亲!”
模样虽稚嫩却满是护母的勇气。
男子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眼中闪过一抹歉意,低声道:“在下失礼了,娘子莫怪。”
他的声音虽弱,却带着一股从容和贵气,绝非村野莽夫。
阿阮虽没有见过贵气的人,可是那乡下人见多了,这个男人跟他们完全不一样。
阿阮揉了揉手腕,重新拿起布条,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污。
她的动作轻而稳,布条拂过他的脸颊,带走一层干涸的血迹,渐渐露出他俊朗的轮廓。
此刻是白天,他的模样,她看的比昨天晚上更加清晰。
他的眉如远山,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带着一股世家子弟的清贵之气,偏又因伤势而显得脆弱,令人不由心生怜惜。
阿阮擦着擦着,动作慢了下来,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随即低头掩饰,语气却软了几分:“昨夜多亏了你,若非你相救,我和囡囡怕是……”
男子眼中迷雾渐渐散去,回忆起昨夜的情景。
他咳嗽几声,声音低沉:“在下昨夜路过此地,见有人翻墙而入,又闻女子尖叫,便闯了进来。那恶徒……”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屋内,皱眉道:“何在?”
阿阮将布条放回盆中,平静道:“埋了。”
她语气平淡:“后院菜园子,挖了个坑,埋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人知晓。昨夜你伤的重,想必遇到了麻烦事,所以我不敢给你找大夫,只能给你包扎一下伤口,喂了些水,你能活下来就好。”
她的目光落在囡囡身上,眼中闪过一抹劫后余生的欣喜,庆幸女儿安然无恙。
男子挣扎着想起身,却又牵动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阿阮忙按住他:“你伤得不轻,好生歇着。”
她端着满盆的血水去了堂屋,过了一会儿,又端着一个带缺口的盘子,里面放了两个馒头,还有小半碗咸菜,她将盘子放在床边,拿了其中一个馒头递到他手中,馒头还带着微温,散发着淡淡的麦香。
阿阮的掌心贴上来时,男人下意识地微顿了顿。
不是柔腻的脂粉香,也没有世家女子惯有的细腻温软,反倒是一层粗粝的触感,像被风沙磨过的老树皮,带着沉甸甸的实在。
她的指尖擦过他的掌心,几道深深浅浅的茧子便格外清晰,不是执针绣花磨出的薄茧,倒像是常年握着什么坚硬物件,硬生生在皮肉上刻下的印记。
“我得带囡囡去村祠堂,领我家男人的抚恤钱,你且在这歇息,莫要乱走,村里人多眼杂。”
她说着,抱起囡囡,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髻。
囡囡搂着娘亲的脖子,回头看了男子一眼,大眼睛里带着几分好奇,她小声对阿阮道:“娘亲,他是好人吗?”
阿阮笑了笑:“娘也不知道,不过他救了咱们的命。囡囡,千万不要说出去了,知道吗?”
囡囡点点头,冲男子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像是对他表示了认可。
阿阮抱起囡囡,推开木门,晨风吹来,卷起她的裙角。
男人半倚在床头,锦被松松垮垮地搭在腰腹间,指尖捏着黄澄澄的粗面馒头时,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意。
面香混着蒸腾过的微热气儿先漫进鼻腔,不是什么金贵的香气,却像春日里晒透的棉絮,带着一股子踏实的暖。
拇指碾过馒头皮上粗糙的褶皱,这是发酵时自然鼓出的肌理,比宴席上雕花的酥点多了几分憨拙的生动。
他尝试着咬了一口,破开表皮的瞬间,竟有细微的甜意先在舌尖漾开,不是蜜饯的浓甜,也不是糖霜的齁甜,是粮食本身沉淀的清甜,混着松软的面渣,顺着喉咙往下滑时,竟比燕窝羹更熨帖。
他嚼得慢了些,目光落在窗台上几朵蔫儿了的野菊花上,想到这些年的鲍参翅肚在舌尖滚过,滋味是浓艳的,却留不住痕迹。倒是这口粗面馒头,朴素得连点碱味都藏得小心翼翼,却让空荡荡的胃里泛起久违的暖意,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松快下来。
望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他心头竟有些发怔。这山野村舍里,竟藏着这般人物。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掩不住那份天然的清丽,反倒衬得她眉眼间的灵秀越发夺目。
虽是村妇,可她身上那股劲儿,却是京里那些金尊玉贵的女子万万没有的,那是一种被日头晒透的鲜活,沾着泥土气的生动。像田埂上迎着风摇晃的野菊,带着根茎扎进土里的韧,连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一股坦荡的亮。不似深宅大院里养着的花,美得规整,却总像缺了点能让人一眼记到心里的活气。
她方才说要去领她男人的抚恤钱,想被她男人是战死了。她看起来年龄也不大,年纪轻轻就丧夫,也是个可怜人,难怪狂徒深夜敢翻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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