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咳咳咳……”盈满水汽的室内，一阵急促的呛咳声响起，青年苍白的躯体半靠在浴池边，面孔朝向地面，以手捂在口鼻处，裸露在水面上的脊背拱起，伴随咳嗽的震动，两侧肩胛骨如单薄的翅翼，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那分明是一幕狼狈的景象，年轻人瘦削的身体倒在池水里，低垂的脸孔被遮挡住，看不清面容，周身萦绕的气质，仿佛稍微施加几分力道，就会瞬间崩塌溃散一般。
落在沉默的旁观者眼里，像是混杂了一触即溃的脆弱与勉力支撑的冷硬，透出一股奇异的诱惑力，让人上一秒升起想要保护的**，下一秒却又被某种更深、也更阴暗的，近乎暴虐的施虐欲占据了心神。
他在笑。
被突然扔进水里的年轻人，握住池壁的指尖捏得发白，犹在为猝然呛入口鼻的水流激得咳嗽出声，夹杂在艰涩的呛咳声之间的，是微弱得几不可闻，乍听起来，简直教人怀疑自己听觉的笑声。
“咳咳……哈、哈哈哈……”
那并非是错觉。完全可以用“开怀”来形容的笑声，随着呛咳声减弱，变得愈发清晰，年轻人仍然保持着趴在池壁的姿势，放下了掩住口鼻的手，转而将手臂交叠在浴池边，下巴搭在手臂上，含着轻盈的笑意转过脸来，望向身后侧的方向。
“哈哈……你生气了吗？”
他一边笑着，一边说，语气倒是十分轻松随意，好像在对某个熟悉的友人说话。扬起的脸庞上，眼尾泛起潮红的湿意，只是这当口，没人再能将这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液，错当成柔弱哭泣造成的泪痕。
宋舟梧抱着手臂，站在朝夕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听到这挑衅意味浓厚的问句，眉梢轻微挑了下。
此时的宋舟梧，看上去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向来齐整的衣衫显得分外凌乱，露出精壮的胸膛，打理得一丝不苟、看不见丝毫褶皱的衬衣被揉皱，镶嵌纹饰的扣子有几颗不翼而飞，不知去了哪里，领子松松垮垮地歪斜着。扎在脑后的发揪被扯掉，半长的黑发散落，披拂在男人的肩头，几缕碎发似乎被汗水打湿，随性地垂在额际。
比起外表上的改变，最大的变化，是他的神情。
天生带着几分女气的五官，尽管不至于像小弟宋蜜瑜那样，精致得几乎混淆性别的界限，放在往日，亦能轻易带给人以俊秀出尘的印象，令他人下意识心生好感，即便慑于疏离淡漠的气质难以接近，却不会升起多余畏惧的心绪。
宋舟梧习惯做出垂眼的动作，低垂的眼睫往往也掩盖了那双眼睛里的神色，眼尾天然略带的下垂弧度，倘若放在其他人的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可以被形容为“邻家”的柔和气质。与宋舟梧偏清冷的长相中和后，尽管未能原原本本保留下那份柔和的意味，也冲淡了锋锐逼人的冷漠，在某些光影角度变幻之下，恍惚酿造出近似温柔的氛围。
然而此刻，那副清澈无害的面孔，悄无声息地抹消了。
宋舟梧低垂着眼，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朝夕半靠在池边的身体。无色的池水并不能起到多少遮蔽的作用，不知朝夕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又或者是，即便意识到也并不在意。
他很少对人类露出这副模样。朝夕迎上他的视线，不知看到了什么，面色短暂地怔愣了一瞬。
宋舟梧盯着朝夕，仔细地、几乎是一寸寸地注视着他。眼尾略略下垂，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乍然看去和往常差不多，却让人隐隐约约感到不安，仿佛存在着某些微妙的变化，隐没在水面之下的部分逐渐探出，显出一股诡谲的异质感。
水雾笼罩的浴室，四壁投下朦胧的光线，刹那间，大概是错觉吧，阴影如鬼火摇动。
“啊……”打破了这股怪异气氛的，是朝夕的声音。
宋舟梧乌黑的眼珠略微转动了一下，或许是昏暗的灯光，令他的神色透出异样的阴郁。
他漠然地看向朝夕的脸孔，和预想的不同，朝夕歪了歪头，向他投来的眼神看不出畏惧，反而充斥着一丝生动的好奇。
“你好像真的很生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副样子。”朝夕瘪了瘪嘴，好像察觉到眼下微妙的气氛，想要装乖讨饶似的，语气稍微显得柔软了一些：“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你不知道……”朝夕眼神怯怯地观察着宋舟梧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语，唇边逐渐浮现出一抹甜滋滋的微笑，开心地说：“你不知道，你越是生气，就越让我高兴吗？”
他的笑容如此明亮，像个天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坏事的孩子，不，更准确的说法是明知自己在做坏事，仍然丝毫不以为意，无辜的口吻藏着不加掩饰的恶劣，嘲弄道：
“真奇怪啊，为什么每次逗你，你都会上钩呢？”
宋舟梧凝视着他的笑容。和以往不同，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同，或许和初见时的场景有略微的相似。从朝夕的双眼里，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模糊了人的本相，皮囊之下的异质感几乎涌出的关头，他再次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名为“宋舟梧”的存在。分明是迥异的场景，差距甚远的氛围，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他，身影还是那么渺小。
宋舟梧缓缓扬起眉毛，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唇边流泻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他摇了摇头，将手掌插入发间，将凌乱的半长发随意拨弄了一下。
他望着朝夕得意洋洋的笑脸，哪怕知道他是刻意想要刺痛自己，知道他反复无常，知道他绝不单纯善良，不如说远离种种美好的品质，天然生就恶劣的性格，即便不去惹怒他，也会遭到他不怀好意的捉弄。
宋舟梧有些摸清朝夕的秉性了，他欣赏了一会儿朝夕的笑容，怀着些微期待猜想他接下来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平静地说：
“原来你也会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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