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方才闹的动静太大,马车再次启程的时候,明明分外拥挤的街道,一时间竟然宽敞不少。绿裙飞出视线,瞧见窗外的盛况之后,得意地甩上帘子:“还算有眼力见!”
柳杏儿却始终觉得心头淡淡蒙上一层阴翳,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人流给车马让出一条路,很快她们便驶出了人群,没过多久在一处稍偏的院子旁停下来。
车夫“吁”声再次响起,这一会他吸取了教训,停的稳稳当当:“姑娘,咱们到了。”
“知道了。”绿裙收敛神色,又转头对柳杏儿道,“我们下车吧!”
绿裙带路,柳杏儿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这一处别院幽深雅致,其实距离城中心并不遥远,可是隔了几个弯弯绕绕的巷子,竟然隔绝了争吵和嘈杂,显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脱俗来。
很难想象,这里竟然是个妓馆。
杏儿紧跟绿裙的步子,穿过回廊,绕过几处假山和石下流水,与此同时密切留意着周遭的一切,直到绿裙的步子停顿下来,对着不知何时站到跟前的下人问道:“劳烦带路吧!”
此时此刻她们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四面皆是石路,各自通向独立居所。想来绿裙并不熟悉,用眼神示意柳杏儿跟上。
下人恭敬,时不时回头看看二人有没有跟上。
她们上了一栋红砖房,踩着褐色的楼梯上到二楼,最终停在一处半开的房门前。
下人并未上前,在距离门口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垂首唤道:“姑娘。”
内里传来略略磁声:“请进!”
下人便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声说了一句“二位姑娘请进”便后退着小步离开了。
进到屋内,只见正位左侧端坐一个身姿挺拔、板正有力的男子,他十分闲适地端起杯盏,轻轻吹了吹,饮下一口茶,那茶香幽幽荡荡,直钻到柳杏儿的鼻子里。
何长治对于她们的到来无甚反应,倒是坐在旁侧首位的人开了口。她先是看向绿裙,微微点头,显然二人已经相熟,随后又转向柳杏儿,唇微张、眉浅扬,十分热络地说道:“可是柳姑娘?”
柳杏儿点点头。
“我是夜魅,是这承欢阁里的姑娘,想来何将军已经跟你说起过了。”她拉过柳杏儿的手,将她牵到一旁坐下,又贴心地倒了杯茶,“坐下歇会!”
柳杏儿望向何长治,但他并未回视目光,于是杏儿只得看向夜魅。
诚如她的名字,夜魅穿了一身黑金相间的裙子,尽管看上去同性感妩媚略有相去,但隐约透露出一种桎梏的美感。最让人心颤的是,夜魅的左半边脸上趴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彩蝶,彩色和黑金相交,如此莽撞却和谐的颜色,让夜魅显出几分神秘来。
柳杏儿道了谢,微微抿了抿茶水,开门见山看向何长治:“说吧,你叫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何长治起身,走出几步,而后面对着柳杏儿——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同以前的何长治是如此的不一样,虽然面相是十成十的相似,可细瞧起来,又哪哪都透着古怪。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以妓子的身份。”
何长治转过身,目光盯着屋外高而远阔的天际:“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每年这个时候,萧国都会派使臣到临州展开各方交流,今年的来访规模是历年之最,有的是萧国有头有脸的人物,千万不可小觑。不仅如此,除了卫、萧两国,其他国家也绝对不会错过这场盛会。”他上前一步,看着微微皱起眉头、眼中显现忧色,却并未露出丝毫害怕的柳杏儿,低声道,“那萧国来访之人最好女色,我要你务必在萧国使团跟前拥有一席之地。在萧国来访前,你跟着夜魅好好学习一番,你的身段、言语、相貌、妆造等等,都还需要好生打磨。”
这番话实在包含太多的信息,柳杏儿一时接受不过来,但她听明白一件事,何长治这是摆在台面上让她不得不心甘情愿的沦为妓子。
柳杏儿攥紧拳头:“何长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在侮辱我!”
何长治并不在意,风轻云淡的疑惑道:“何谈侮辱?难不成你忘记了,在来到大同村之前,你是做什么的了?”
柳杏儿腿脚一软,整个人往后跌去,夜魅顺势搭了一把手。
“想起来了?”何长治眼神低垂,“我不过是让你‘一技之长’得以有用武之地罢了,你应该感谢我!”
“感谢?”柳杏儿冷笑出声,“名声赫赫的平北将军,竟然这么欺负一个女子!”
何长治眯起眼睛,逐渐靠近柳杏儿:“我实话告诉你,我没有闲情逸致用来跟你玩时过境迁的把戏。你刚才没有听错,我的确是让你化成妓子,但绝对不是为了羞辱你,我没有那样的闲工夫。”
他说的轻飘飘,听上去确实没有讽刺揶揄的意思,然而字里行间、字字句句又何尝不是在贬损她?
柳杏儿胸腔鼓荡,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一旁的绿裙急得大喊“你要干什么”,作势起身要追,何长治却抬起手臂制止,盯着柳杏儿的背影道:“你难道不想找回你的过去吗?”
此言一出,柳杏儿当即停步。
何长治朝她走去,边走边道:“几年前,你莫名其妙来到大同村,心甘情愿地忍受着那些人对你形形色色的指摘,你从未抱怨一句。你难道就甘心如此隐忍的苟且一辈子?在大同村之前,你浑浑噩噩的过着妓子低声下气、搔首弄姿的生活,你无端丧失了头十几年的记忆,就这样突兀的留在妓馆里过活,如果不是发生意外,你压根不会留在大同村。难道,大同村短短几百个平凡的日子就让你忘记先前发生的一切了?你难道就甘心蝇营狗苟的躲藏一辈子?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人让你丧失了先前的记忆?你的前尘往事究竟又是怎样的光景?”
柳杏儿在他越来越激烈、甚至于近乎指责的话语里,低下了头,身子在晨光中微微得簌簌抖动。
“你还好吗?”夜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柳杏儿勉力展颜,自以为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我很好,多谢夜魅姑娘。”
“走吧,我送你下楼。”
柳杏儿看着她一派镇定自若,实在很难联想到夜魅在风月场上自在畅快的样子。特别是她左脸之上的彩蝶,那样突兀却又那样摄人心魄,那彩蝶展翅欲飞,彰显出洒脱和自在,可是彩蝶的主人却有一种克制的美丽。
柳杏儿随着夜魅的步子下楼,行到楼梯口,她便停了下来:“我就不送你出门了,你应该知道回去的路吧?”得到柳杏儿的肯定回答后,她又接着道,“明日未时三刻,我在这里等你。我会尽可能地让你学会各种各样同男人相处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音、形、乐、姿、技等等方面,我当然算不得顶顶厉害的人物,但让你短时间之内在男人面前出尽风头,还是很有信心的。”
“多谢!”她恭敬行了一礼,姿态那样虔诚,落在夜魅眼中竟然有几分萧索。
夜魅恍若未见,体贴地宽慰道:“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见。”
柳杏儿已经无力回话,低着头,径直转身离去,谁料刚穿过偏廊,便冷不丁撞在一个男人怀里,当即跌倒在地。
“你没事吧?”男人连忙蹲下。
打从早上进到承欢阁的偏院,她就没有展露过真实的情绪,眼下被人这么一撞,各种委屈、不甘,齐齐涌上心头,一瞬间眼圈便红了。
男子瞧见她用手捂着眼睛,以为她伤的不轻,连忙要去掰开她的手,在柳杏儿“不要紧”的连声推辞下,愣是拽开了她的手,看清她的一刹那,男子惊呼道:“是你?”
柳杏儿闻言,即刻对上他面容,这才发现撞上她的正是早上被她们车马撞到的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连忙搀扶她起来,看着她微微垂首、眼眶发红,有心逗她开心:“我故意跟着你,谁让你们的马车撞了我,现在我自然要撞回来!”
柳杏儿眨眨眼,愣怔瞧着。
男子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恐觉得是自己的样子将她吓到了,连忙道歉:“我逗你玩的,你可别再哭了。”
“噗嗤!”柳杏儿笑出声来。
男子困惑不解,不明白她整的是哪一出,拧眉道:“你笑什么?”
柳杏儿摇头,刚想开口说“凭你的身份,怎么随意进出这里”,可一出口便觉得这话实在冒犯,于是停顿半晌,顺着这个话头,疑惑道:“没什么——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男子脱口而出:“有工作上的事要商谈。”说罢,惊觉自己在她面前是个穷苦伶仃的人,眼神变得犹疑起来。
柳杏儿想到自己的遭遇,又看了看男子,他虽然生活并不富裕,可这张面孔倒生的好看,这样的男子来到妓馆谈工作,除了应聘龟相公,还能做什么?
想着想着,便替他和自己感到伤心难过。
男子彻底糊涂起来:“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柳杏儿沉沉呼出一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不过是泥菩萨过河,连自己的境况都掌握不了,如何能解救同样处于水深火热的人呢?
“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快步离去,男子却紧随其后:“我叫火乐,火苗的火,音乐的乐,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谢谢你呢!”
“我叫柳杏儿——谢我什么?”
“谢你早上的仗义执言和出手相助,”火乐将她的名字喃了喃,好奇道,“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柳杏儿乍然停步:“跟你一样!”
一样的身不由己。
“跟我一样?”火乐不明白。
柳杏儿一点也不遮掩,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她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在这个人面前丢脸:“是啊,这里是妓馆,我一个女子来这里,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做一名妓子了。”
火乐彻底变了脸——他眼神发狠、面色阴沉,尽管方才他也有过不快,可那都是悬浮于皮肉之上的,这一会却是实实在在的由心而发的狠厉,以至于柳杏儿被他散发出来的威压逼迫,轻轻打了个寒战。
火乐知道自己让她害怕了,忙收敛锋芒,换上一副轻快活泼的样子。
柳杏儿只当是自己的看错了,又紧跟着补充道:“你不也是来这里当龟相公的吗?”
“什么?”火乐难以置信,忍不住喊出声来,看到柳杏儿古怪的眉眼,连忙拉着她走到一旁的花园边上,“你认为我是来谈这个工作的?”
“不然呢?毕竟你长得挺好看。”柳杏儿上下打量他,“总不能是来当老板的吧?”
火乐彻底噎住,面对这样的赞誉,他到底要不要接受呢?
也罢,龟相公就龟相公吧,他接着问道:“你为什么想来这里做妓子?”
“我......”
当然是因为生活所迫,否则谁家好人会有这样的念头呢?
“敲我问的,真是糊涂了!”火乐敲了敲自己脑袋,自己接上了柳杏儿未竟的话,“我可以请你喝一杯茶吗?”
火乐的出现,完全被楼上的何长治看在眼里。
等到火乐和柳杏儿离开后,何长治转过身,看向绿裙:“你继续盯着,千万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主人,可是这件事他有莫大的权利,毕竟我们是在临州,这里商贾唯尊,官宦也不过居于下等。我们大可以通过夜魅姑娘直接把柳杏儿推出去,没有必要借助他的手。”
“没错,我们当然可以这样做。但你别忘了,这一次萧国来访干系重大,规模之高不可小觑,我们要的是能够接近核心圈子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只会献媚的女人,你明白吗?在临州和萧国之间,没有他,我们很难达到目的。”
“是,绿裙明白。”
何长治挥开衣袖,刚要下楼,便见一个人影闪身而入,半跪在地上:“将军,属下......”
何长治脸色“唰”的一变,这人乃是自己暗中部署的情报网,而今他公然现身,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遂连忙打断:“可是萧国那边有了异动?”
暗卫摇头:“禀将军,临州城内出现一波不明势力,具体情况还未完全掌握。”
“人数几何?”
“至少十人。”
“可查到是谁派来的?”
“暂时还没有线索,这帮人善于隐藏,我们已经跟踪了数日,要不是今日其中一人白日鬼祟现身,怕是还得耽搁数日。”
“人呢?”
“......服毒自尽了。”
何长治狠踹一脚:“废物!”
男子忙躬身伏地:“属下知错!”
“再探,务必要把这群来历不明的人调查清楚。”
“是!”说罢,飞速离去。
绿裙忧心忡忡:“主人,萧国此次来访,怕是暗藏杀机。”
“无妨,我们好好摆上一场‘鸿门宴’,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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