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淮觉得,一直幸运和一直倒霉从概率看来其实也没差。
只不过人们没有死于幸运的风险。
年轻的护士捧着病历本站在床边,嘴巴一开一合。
“当时情况比较紧急,你室缺直径虽然较大,但位置还算好,所以我们征求了你家属……你父亲的意见,你父亲可能担心开胸手术创伤太大不利于恢复,所以坚持选择了经腹股沟做介入封堵术……”
护士说着,有点不屑自己说的这个慌,硬生生控制住眼睛撤回一个白眼。
患者父亲大手一挥,震耳欲聋地说着“开胸要住一个月的院?谁照顾他?你们吗?我上不上班了?他上不上班了?护工?护工不要钱?!”就敲定介入封堵术的样子尚且历历在目。
太爱所以不讲理的家属常见,一点儿不爱孩子的还是罕见。
她接着照本宣科。
“手术是成功的,但术后存在感染,出现了持续发热,感染又导致残余分流,这也是介入封堵术的固有风险,我们术前已经通过知情同意书对家属进行告知。”
“而且你这个病拖太久了,已经发展到心衰合并肺动脉高压,手术条件并不充分……不过年轻人身体底子应该不错,积极配合治疗的话……后续最好还是……”
刚退烧转入普通病房不久,辛淮还有些恍惚,他靠在床头出神地听着护士声音忽远忽近。
还行,先心病到23岁才发病,血赚23年。
“我爸人呢?”他抬头问,手指下意识点亮了快要熄灭的手机屏幕。
护士看向患者,目光转而浸了水般柔和:“哦他走了。对了,你父亲说你自己结一下剩下的钱,这手术ICU正常是2天,你多住了2天,再加上后续的住院药费,等到你出院的时候……”
行吧,就当满减了。
坐在床边的老莫神秘莫测地靠过来,气流吹动了辛淮的头发:“你爸说你可有钱了,让你这葛朗台自己出出血。”
辛淮对他露出个微笑,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
嗯,虽然身患重病举目无亲,尚有个阴阳怪气的同事不离不弃。
护士念完台词松了口气,大力合上病历本,终于忍不住去看患者手上再次亮起的屏幕。
倒着看看不清文字,单看画面是个恐游直播,右下角小窗里的主播也是栗色中长发,轮廓晃动着跟患者本人逐渐重合。
“哎,你是主播啊。怪不得长得这么好看。”
护士笑起来,终于发出符合年龄的清脆声音:“啊——我赌错了,我打赌是哪家爱豆来着——”
老莫立刻扬头,头发甩出弧度:“我也是主播哦,比他粉丝还多,要不要关注一下。”
护士打了个寒颤,丢下一句“患者需要休息,朋友探望也不要留太久”,飞也似地逃离了。
辛淮垂下睫毛,重新看向屏幕。
标题是【某网红直播中昏倒被锤是剧本摆拍骗取网友同情】。
截图凑了个九宫格,倒数第二张是他晕过去摔出画面的瞬间,莹莹屏幕光芒只好直直打向他身后一贯被挡住的惨白墙壁。
画面中弹幕一片惊呼,营销号配的文字却是【此时摄像头朝向尚未改变】。
下一张画面构图已经变成了床、翻倒的椅子、和地上不省人事的他。
辅以文字:【不愧是主播,摆拍很有镜头感】。
下面涌出的评论是他主页视频没敢想过的数量。
【笑死,网红就是网红,暗戳戳调摄像头不说,还要凹造型,间隔的那几秒是在整理发型吧?】
【封杀吧!再过几天要带货了!!】
【网红带货不是很正常吗?虽然但是我看他主页这几天还新上了带货链接,吃相也太难看了。】
【有时间上链接没时间发道歉声明,骗傻子呢!】
辛淮火速上翻,手动隔绝了自己的视线。
老莫调整衣领,回头正好瞧见辛淮手上动作,又隔着被子拍向辛淮的腿:“明显是你倒下去之后踢到了摄像头的线嘛!”
他很笃定:“网友就是这样啦,福尔摩斯再世,整理案情跟在现场似的……”
“谢谢你们送我来医院。”辛淮再次道谢,“我账号为什么收回了?老板意思是不让澄清吗?链接什么情况?我甚至本来都没带过货。”
老莫叹气,语重心长:“咱这么小一个刚起步的MCN公司,难得出个能蹭上热搜的大事件,这会儿热搜还掉了,啧啧。”
“老板他赚钱心切,望你理解。大事听公司的,这个合同上也写了。”
说着换了个悄悄话的姿势:“老板挂了个链接想试试,结果全是骂的没人买单,给他骂清醒了。得出个结论说网友在气头上只想着打假,就算现在澄清也没人信。等一两周你能复工了再开播解释,到时候该骂的骂爽了,路人冷静了,粉丝更是心疼,全网都欠你一个道歉,直播流水肯定不赖。”
老莫上下扫视他:“或者别澄清了就这样吧,黑红也是红,比你闷头播恐游强多了,哥跟你说,光靠漂亮脸蛋不行的,你得有活啊,你得会炒作啊。”
言毕再次靠过来,手从辛淮膝盖上移到大腿,喷出气声:“再或者跟哥干户外探险吧,老板肯定同意。咱俩炒cp,哥帮你挨骂帮你搞效果,你露个脸就成,女装最好。”
“您搁这等着我呢。”辛淮意料之中地看着他笑,然后按着胸口夸张叹气。
“哥我求你了,我都这样了还跟你还出户外呢,还炒cp呢,你再唠两句我现在就死这,你要跟我冥婚吗。我也活不了几天了是时候安度晚年了,你快带着我们爱财如命的亲老板去赚大钱吧,我累了要睡了,去吧哥去吧。”
一口气说太长声音越来越弱,辛淮靠在床头半死不活盯着同事喘气,脸上还带着笑。
老莫无奈摆手起身:“行行行,别说丧气话,你好好治不至于的,有空考虑下哥的提议哈,哥带你转型做探店也成。别讹我啊,我走我走。”
老莫走了,病房的一半空气沉寂下来,只剩另一半的一家围着老人欢声笑语。辛淮笑着摇头又划了两下屏幕,还是没能划到任何一个帮自己说话的评论。
他冷笑了一下刚要按灭屏幕,没有备注的一串号码从上方滑下。
是他爸。
辛淮面无表情接通,照例没先开口。
“醒了?”对面声如洪钟,传过来的声音比他的表情还冷,“真有你的,装病装成真的了。我帮你交了手术费和2天ICU的费用,你转我6万就行。”
辛淮笑出声:“你还挺会四舍五入的。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
洪钟敲得人脑壳痛:“弟弟是亲弟,爹不是亲爹对吧!辛淮,别忘了你爹我是一个人拉扯你俩长大的,不孝的东西!”
“你那叫拉扯的话我这个就叫孝顺。你最好没盼着我的遗产,爸爸。”
辛淮没力气吵架也没力气生气,他抬眼看向隔壁床,那家的女儿看着30来岁,笑得前仰后合,这会儿顾及着是医院正努力捂着嘴震动。
他们在聊什么呢这么好笑。
他想着,像拿远不小心开了热风的吹风机一样,把喷着怒吼的手机远离耳朵,慢慢放下点了挂断,那边的声音终于得以传来。
“爸爸!手术要做房子也要买,什么叫都能买云川市2套房子了……云川的房子便宜那我们就去云川买,什么不比活着重要啊真是的……”
没想象中好笑。
但辛淮被气氛感染也笑弯了眼。
半年,最多半年,考验年轻人身体底子的时候到了。
清了热搜和主页的后台,辛淮点开浏览器,很慢地输入【云川市带花园精装修洋房拎包入住】,迟疑了一下,又加上了“学区房”、“地铁近”的字样。
哈,他也即将是有家的人了。
*
坐在出租车上辛淮还在琢磨怎么劝弟弟给自己撒海里或者河里或者随便哪里,不污染环境就行。
实在舍不得又不害怕的话,放在家里也没问题。
他从高中就起早贪黑打几份工攒下来这些钱,做出最任性的决定就是死前买个房子哄哄自己,甚至还兼顾了作为遗产的实用性。
想到会被弟弟花在墓地上,他心脏病都要犯了。
要不给他爸留个言好了,这事上父子俩肯定会达成空前一致的。
“到了。”司机在后视镜里和他对视,“等下,叔叔来给你搬行李。”
辛淮笑眯眯道谢,一瘸一拐下车,南川府的大门就在眼前。
买房免不了奔波几趟,这会儿辛淮对这大门已生出了类似家的感情。
他接过两个行李箱,婉拒司机要送上门的好意,伴着清晨的微风鸟鸣小孩叫,慢慢地拉着穿过广场、穿过花园、穿过林立的高层,摘了口罩喘了会气又接着前进,终于来到小小的几座花园洋房前。
这儿的房子便宜得像他的人生似的,区区50来万150多平,不光满足了精装修带花园的地铁学区房要求,一楼的两户甚至是跃层,六层一共十户,他是102和202。
辛淮正要开门进去,大门那边跟过来一个人。
“新业主吗——我是物业的。”
物业小哥很热情,迎上一个灿烂笑容:“您好,我看到您这边入住了,来,加一下我们业主群,这个是我的联系方式,这个是保安室电话,这个是门锁电池,您换一下之后录入指纹开门就方便了。”
辛淮道了谢接过电池,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从小哥背后探出来。
中年男的目光自上而下扫描过他全身:“你不是那个,那个前段时间那主播吗?”
辛淮:“。”
虽然最近的噩梦都是出门被认出来,但他的理智一直在念叨着他又不火、况且人也不能倒霉成这样。
辛淮下意识碰到刚塞进兜里的口罩。
就这么一会没戴就被认出来了,难道其实他知名度很高?
对方语气很难称之为友善,辛淮于是不作回答:“您是?”
中年男不语。
物业小哥打圆场:“这位是楼上302的住户??”
“你一个人住?”,中年男对辛淮发问,仿佛物业小哥是空气,“我家有高三生啊,我知道你们这行特吵。你住多久?你这是买的房还是租的?你一个人住?”
辛淮好脾气地笑:“大哥,是你住我楼上不是我住你楼上,况且这还隔着一层呢,放心吧,我也不吵。”
说完对着物业小哥挥手,开门把行李箱拖进玄关,将邻居兀自抓着物业小哥刨根问底的声音关在外面。
他靠着门眯眼,看新家的图景在眼前展开。
先是逆着阳光径直穿过客厅巡视自家空荡荡的花园矮矮的院墙,很满意。
慢吞吞爬上二楼,拄着膝盖喘一分钟的气;再慢吞吞巡视二楼光秃秃的露台,又慢吞吞回到一楼客厅瘫在沙发上喘气,也很满意。
除了防止变凶宅贬值不能随便死在自家之外,他都很满意。
辛淮仰头,任无花的花园隔着玻璃门在眼中倒置。院墙外有车经过,惊起一片飞鸟,将粼粼闪动的阳光搅成浅海的波纹。
比起花,更紧急的是把躺椅。
明天去买。
震动模式的手机响起铃声,辛淮躺着不动,左摸右摸摸到手机。
“小睿。”手机贴到脸边再拉远,他不出意料地听到辛睿的超级大嗓门。
“哥——”辛睿慌得不行还没忘记叠甲,“我没偷偷玩手机啊,是我同学刷到的——你还好吗!你怎么了?!”
辛淮笑:“你急什么,没事,就是低血糖摔了一下,去过医院了,真没事。”
“真没事吗!”辛睿委屈,“吓死我了……不是你什么时候当的主播,你不让我上网你背着我当主播?”
“谁背着你了。”辛淮不屑,“忘跟你说了而已。高考完随便你玩,就一年嘛。挂了,好好学习。”
毕竟是乔迁新居,辛淮很想开火做做饭给自己来点喜气,攒了半天力气出去买了锅碗瓢盆床单被罩,回来还是泡了包只放了蔬菜干的面。
春日暖阳从只有草的花园上方划过,渐渐扯来暮色。
楼上……楼上的楼上从下午就乒乒乓乓吵个不停,这会儿愈加激烈起来。
辛淮本打算早睡,听着隔了两层楼板的动静,先是想了会儿同为高三刚成年的弟弟,又后知后觉地忧心起建筑质量。
傍晚的忧思无所谓来源,都是干柴旁迸出的火星,一点即燃。
他半躺着,听自己哮喘似的呼吸声,躺到黄昏褪去,月亮初现,还是没能成眠。
坐着也呼吸不畅,所幸爬下床盘腿坐地上,头埋在床沿被子里等这段情绪过去。
在他还没被当成宠物四处寄养、短暂地拥有家的时候,每逢深夜偷偷抹眼泪被爸爸撞见,就会兜头接收对方心情好时的“祸害还有脸哭”,或心情一般时的棍棒或拳脚。
那时他就知道夜晚是清醒或独处时不能触碰的沼泽。
需以酒精或疲惫作桥才能安然度过。
没想到生死大事横亘眼前,扰得他半夜失眠的思绪还是种种小事绞成的毛线团。
难道得不到安眠,老天便要以长眠补偿么。
新家里没有任何能麻木大脑的物品,他侧过脸,干脆掏出手机久违地自搜,然后把屏幕晃悠悠立在眼前。
几天过去热搜早没了,切片评论区还在吵。
【你摄像头不对这么准我也信了!要不app遥控的要不助理躲在后面调整的,演技和剧本还需磨炼哈。】
【我路人啊别骂我,但这人脸色煞白的,倒下去之后要不是还在喘气都像尸体了……这怎么演……】
【滤镜懂不懂滤镜?】
【看着像心脏病,造谣的不得好死。】
【楼上多少钱,有钱一起赚。】
【那主页带货链接怎么解释,别太天真了好吧,这种搞剧本的网红死了最好!】
【我老粉,他没病,就是长得白,一直都这样没什么血色。】
辛淮目光挨个下移,在老粉头像上停留了一会,本着以毒攻毒包治百病的理念,又点了播放。
先是光标停住,再是头慢慢垂落,画面里恐游主角被丧尸包围发出惨叫,小窗中主播晃了两下,连人带椅子也“咚”地一声栽出画面。
这……演技还有上升空间呢?
他笑,然后对转移注意力的效果感到满意,上瘾地又看一遍。
一片骂声的弹幕再次飘过,人摔出画面。
“咚”。
再一遍。
“咚”。
…………
“咚咚。”
辛淮睁开眼睛,有人敲门。
他向来难入睡更难清醒,凭本能摇摇晃晃站起来找拖鞋,迷迷糊糊晃去玄关,稍微复活的神智还分了一部分出来赞叹他居然能被骂他的切片哄睡着。
“谁啊。”他问。
没有回答。
他发不出很大的声音,兴许外面没有听到。
电池还搁在鞋柜上,电子猫眼一片漆黑,辛淮开了门。
一片强光伴随哄笑扫射在他脸上,辛淮瞬间清醒后退抬手挡住眼睛,另一只手还没摸到门把就被抓住往前一扯,挡在眼前的胳膊又被粗暴地拽低。
睫毛颤动着适应了光线。
攒动的手机和人脸从胳膊后方升起,高高低低、喜笑颜开。
“还真住这啊——”青少年粗砺的嗓门如同轰鸣。
另外三个人发出哄笑,炸雷一样:“加群那个真是他邻居啊!好实诚!快录快录!”
辛淮气急,在推搡中忍痛用刀口还没恢复的腿站稳,一脚踹过去,为首的男生踉跄一下松开手,高壮男生又哄笑着从后面替补上来。
“漂亮小白脸脾气还挺大——”
辛淮只觉得声音大到无法忍受,分不清是耳膜、心脏、还是太阳穴突突跳动,震得他耳鸣如鼓。
骤然猛烈的胃痛从上腹窜到喉头将他哽住,掠夺了他所有的氧气。
他按住胸口,无法呼吸,心脏像被卡车撞至墙角压住,卡得运转不良继而罢工。
冷汗早已从脖颈流至腰间,这会儿才越过后背剧烈的疼痛被他感知。
黑雾彻底吞噬视力之前,他看见对面几人呆若木鸡,僵在原地,一脸惊恐。
有点好笑。
他甚至想给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可惜没能成功。
膝盖重重磕到地面,手指和门框擦肩而过,额角脸颊触到一片冰凉,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划出弧度,滴落在很近的终点,无声无息。
健壮少年们纷乱的脚步从耳畔传来,辨不出方向。
他们左推右搡前进后退然后逃窜,某个人惊恐道:“卧槽他真有病啊!这下完了!”
另一人懊悔:“我就说从院子进来偷拍一下得了!还能顺点东西。开锁我有手艺的啊你们偏不听!”
“闭嘴吧,快走!”
“不打120会不会算我们责任……”
“打个锤子啊跑啊!”
门槛硌着腰好痛。
他最后想,这样一半里一半外地死在门口……那房子能不能只算半个凶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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