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往下走，一边在想，这些事情无关我和琼的纠葛。我付出了太多，所以总是割舍不了，付出太多的人总是失败的。
踩到实地后我打开手机的照明手电筒，寻找琼的踪影。有人打了电话给我，是大卫。
“保罗？是保罗吗？……他们让我打电话给你，我还没给搞清楚是什么事。”
“大卫，我在参加一个乱糟糟的电影，我差点就成为了最愚蠢的男主角。不过，不管这个片子拍得怎么烂，角色总是要有勇敢的时刻，这就是电影故事应该有的高光。”
“现在可不是在拍电影，”我没有及时回他，他急坏了，“……你疯了吗，保罗？！我听说他们打算炸掉整个厂！”
“你不用担心我，大卫，这事与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解决它我是不甘心回去的。”
“我听不懂，你在找什么？”
“健身房里的肌肉女。”
“什么？……保罗！保罗！”
我把电话挂了，没工夫跟他扯皮了。我刚刚把手机往旁边晃的时候隐约瞥到旁边房间的地上倒着一个女人。我跑过去，蹲下身。
——是琼，确实是她。
我拍了拍她的脸，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她有没有致命伤。她这过程中一直没有醒，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提醒我她还活着。一个药品罐子掉在了她的手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上面没有标签。
我朝四周环顾了一下，在旁边的水龙头那接了点水，刚蹲下来，琼就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看到我，精神好像还有点恍惚。
“……保罗？……你怎么……这样大汗淋漓的？……这里是……地狱吗？”
我讨厌这种消极的话题。我对她说：“抱歉，琼，我出生在国际工人运动的热潮期，充斥我童年的都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奋斗这种理念。我不信上帝的，去不了地狱。”
琼好像终于清醒过来了，她眨了眨眼睛，环顾了一下周围，又回来看我：“你刚刚……叫我什么？”
她借助我的肩膀站起来，苦笑了一下：“原来你知道了。”
“我是最后知道的。你骗了我好多年了，还跟我玩那种年轻女性和老情人的游戏。”
“这么说来，”她还有点头晕，用手托着额头，轻笑了一下，揶揄我，“让你空欢喜一场啰？”
我看着她，真诚地对她说，我觉得我从来没有这么坦率地对待过琼·马丁森。我说：“我很高兴，琼，我希望琼·马丁森还活着。我的愿望实现了。”
琼不说话了。我重新打开了手机的照明灯。
“我们走吧。”
“……别开灯，保罗……”她拉住我的手腕阻拦我，“会有人被引过来的……我知道怎么走，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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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在黑暗中引导我，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环境。我看到她又走了几步，忽然腿步一软扶住了墙。我上去支撑住她，她就靠在了我的身上：
“你还好吗？”
“嗯……”她把手背贴在额头上，“没事。”
“……你刚刚吃了什么药吗？”
她抬头看我，有点微微的惊讶。
“差不多……被魔鬼控制了心灵，我看到它，就听到有声音在怂恿我吞下去，就这样，结束了。”她笑了一下，显得很勉强，“不过剂量不够，我吃过的毒药太多了。这种程度弄不死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差不多了，我应该死了，”她接着说，“艾琳肯定得比琼死的要早。琼是一个传统偏于保守的女人。艾琳太过张扬，但她不可能在四十几岁还让别人看到她的身体没有老化。”
“那就从头来过，”我想让氛围尽量轻松点，“我还在等艾琳的女儿，相信她总会给我们之间策划一个惊艳的相逢。在我干不动之前再努力一把，她会变成比她母亲和外祖母更耀眼超级巨星……不过结果我们之间撕破脸皮，我被告到法院，她说我想拿对她母亲的手法故技重施，全盘推出我的种种恶行，直接把我告到破产、流落街头，后来人们只要看到我的照片就会往上面吐口水……好吧，我知道再过几年你肯定不想再看见我了。”
“……别开这种玩笑，保罗，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们都在向前走，只有我总要重复这种无意义的轮回，换一个身份，重头再来。”
“不是挺好的吗？我不管怎么也回不到巅峰时期了。有时候我看到那些小家伙，我想我要是还能和他们匹敌就好了。”
“说得这么轻巧……我是承受莫大的痛苦才走到这一刻的。”
我沉默了，她的不幸让我也很难过。整个空间安静了一阵。好一会儿，我才小心试探着问她：“……没有觉得也有好的时候？”
“……好吧，我承认，也有，”她把目光投向别处，“不过跟那些比起来好处都是微不足道的。”
“行了，我知道你想安慰我，不用再说了，保罗。”她接着说，站直了身子，“我暂时不会再寻死了。”
“……是啊，暂缓一段时间吧，”我可怜巴巴地对她说，“我还没从琼的‘噩耗’中恢复过来。你知道吗？我听到琼不在了难过了好久。”
没想到她笑了，还迈步往前走：“对，你就应该伤心一点，谁让你总是伤害我，一直都在虐待我。”
“我伤害你？我伤害你什么了？”我跟上去，跟蛮不讲理的她争辩，“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得给我拿出医院的鉴定报告。”
“哦，没有那种东西，你对我是精神上的伤害。”
“那就让精神科医生出具鉴定……你怎么好意思说。我大半夜的去照顾你，忙前顾后了几天，还被你传了感冒。然后你痊愈了，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我一个人受了十几天的难。”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她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你要向别人公开我们的恋情。”
“少玩这种让我背负骂名的把戏，反正我现在知道是谁了。你自己在背地里支持凯文·麦克莱默，竟然还反过来因为我跟他的合作跟我翻脸。”
没想到她听到这个名字很紧张。
她用很低的声音说：“别提他，保罗，我不喜欢他。我很恨他。”
“跟他交好不会有好事发生的，你一不当心就会被他杀了的。”她踟蹰着说，“你知道吗，前几年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害怕自己因为那个不成熟的技术突然死了。后来我不怕死了。可是我是内心更难受。我觉得我无法衰老的模样就是对我的折磨。”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感觉我的生命有很长一段时期都在黑暗中仿徨，我曾经想方设法逃离这种痛苦，借助演戏……什么都行。有个混蛋告诉我我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懦弱的女人，我该怎么办呢？”
“……”我哑口无言，“对不起，琼，我在跟我自己较劲，不是你。”
“算了，我已经报复完了，其实……”她小声说，“我本来想拉你下水的。”
“你说你向媒体说我是个急功近利的男人？其实没什么错，这也算不上报复。”
“不，下大雨的那次，就是我以艾琳的身份第一次去你家里那次。 ”她转过头来看我，“那两个男人是我杀的，当时凶器就在我身上。我本来想给你找点麻烦，让你头疼一段时间。害怕了吗，保罗？像我这样十恶不赦的女人……”
“那为什么后来什么也没发生呢？”我反问她。
“我临时改变主意了。”
“我知道了，肯定是我当晚的表现很让你满意，对不对？四十几岁的保罗·奈特还是很不错的，是不是比二十几岁的克里斯托弗·西尼斯还好？”
“我又没跟他做过，我怎么知道？”她嫌弃的说，“你不行，你差劲极了。”
“我不行？我觉得我自己挺好的。”
“不行，完全不行。一上手就知道你不是个受欢迎的电影人。”
“我是个正直的人，生活上从来不强迫别人，并不是不受欢迎。”我辩驳道，发现她在忍笑，便追着她问。“你是不是在寻我开心，到底怎么样？要是我那么差劲，那你应该当晚就把我从房间里踢出去，我们一起了几年……嗯？”
“不知道，你自己想……哈哈哈——别抓我，痒死了。”她赶紧压低了声音。
“琼，是我们以前太不成熟了。不过这都过去了。”我踢到一具尸体，心里颤抖了一下。我把他搬开，发现自己满手都是血。琼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缓解了一下难受的情绪，才说。“……出于私心来说我希望你活下去。我不想再接到什么关于马丁森的噩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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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向我们这里走来了。我听到人的脚步声。
那具尸体的附近有一把手枪，可能是他临死前还拿在手的武器。响声越发靠近我们，我紧张得耳朵发热，反应很快地把手枪捡起来，电影里那些骗人的夸张片段疯狂地在我脑海里闪过。
我听到琼在制止我，喊我的名字：“住手，保罗！”但我没工夫管这些，我和他对峙了一两秒，就有人开枪了。
接下来的一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就好像舞台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一样，我这段记忆不知道怎么的就遗失了。我被人送到了医院。
我捡到的是一只打空了的枪。
我搞不清楚是后来有人把我们带了出来，还是琼把我救了出来。不管怎么样，我是去救人，结果鲜血横流着被抬离了现场，这种结局可真是令人大跌眼镜。
出院后我在处理那件被子弹穿透的衣服时发现了一张纸条，可能是琼留给我的，但是那张纸已经被血和水浸润得模糊了。
最后琼没被抓住，也没再出现，也没人发现过她的尸体。我试图理解她最后想留给我什么信息，但不管怎么分辨，都只能认出一些分散的字母。
我一直都在想她是否还活着。我们相处了那么久，曾经唇齿相缠，结合得如此紧密，但是都没能向对方坦白。最后终于真相大白了，可相处的时间却如同昙花一现，如此短暂。其实我还有很多想问她的话，结果也没有问到，就宣告幕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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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再去想这些事了，就坐飞机到日内瓦去，那里有一个我的临时住所。以前我和琼在这里一起合作拍过两部电影。
次年的冬天，天正下着大雪，我坐在咖啡馆的二楼研究新式音乐的应用。里面没什么人，我喜欢这种冷清的环境，这让我可以静心做事。
最近琼最后参演的那部电影上映了。因为她突然失踪，上映计划也遭到了推迟。我跟大卫电话沟通，让他下定了把影片推上荧幕的决心。我住的地方的斜对面正好有一家影院，但我不想去看，电影最后一个镜头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
我戴上耳机，手指放在笔记本的屏幕上滑动。忽然马路上响起了喇叭声。
一条狗在狂吠不止，这一系列的干扰让我几乎不能集中精神。我忍了一会儿，才从玻璃墙透过去看楼下，我看到两个有摩擦的人在凶恶地争吵，不过他们的争执已经进入了尾声，很快两个家伙不愉快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边走还边回望一眼，骂两句脏话。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场景，我突然明白她写的是什么了。
某一天拍完电影，我和琼在闲聊，她忽然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不记得那个故事是什么了，但是我记得她问的那句话。
“如果是你，保罗，你会怎么写这个结局呢？”
——我在后来一部的电影里回答了她。
突然间我的脑海里劈啪作响，很多的声音在脑海里涌现。连我缺失的那段记忆也回来了。在子弹穿入我身体的一瞬间，她从后面托住了我，朝对方开了枪……还有她最后抓住我的手，泪水滴在我的衣领上，不停地恳求我活下去。我感觉大脑缺氧，就跑到外面，环视了一下周围，迈开步没由头地疯狂跑了两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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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前有一个花店，我差点在那里滑一跤，便停下来，大口喘气。
就是在这个街头。二十几年前，琼从斜对面走过来，一两辆摩托车在她的旁边驶过，她翻动着包找里面的电话卡。我们的车随她移动，拍出了一个我一直以来都很满意的长镜头。
我最终找回了我对她的爱，所以我决定从这里重新开始。
大雪扑簌簌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一只花斑猫迈着轻巧的步子穿过街道。霎时间，我觉得琼好像就在这条街上似的，似乎到处都充满了她的气息。琼的体温，白皙的脖颈，还有手臂细腻的质感，都从我的记忆里开始复苏了。
现在，她站在路口等红绿灯，待绿灯亮起，她迈开步子向我走来。琼的形象在我眼中接连不断地变换着，所有她参演过的电影的角色形象，还有她虚假的身份，还有她自己，我往前走了两步，她像一个散开虚影一样从我身边穿过。
对面路灯上的鸟张开翅膀飞了出去。我忽然感觉生命中好像缺失了什么重要的部分，失落感油然而生。
我持续沉浸在低落的情绪里，猝不及防地被一个穿羊毛大衣、戴厚手套的男人撞了一下。
" Przepraszam, wszystko w porz?dku？（对不起，你还好吗？）"他赶忙拉住我的手臂。
我猜他应该是波兰人，我隐约记得那是波兰语。我站直了身子，向他示意我没事，又莫名觉得有点冷，就顺手拉紧了外套。
大雪还在飘，他从我身边离开了。我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迟钝似地呼出了一口气，弹了弹雪。
我正打算迈步回去，余光忽然瞥到一位与琼身形相仿的女士从我旁边走了过去。瞬间一个荒唐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闪过。
我转过身，向着她的背影瞪大眼睛：
“琼？”
从我的背后驶来一辆广告车，停在了街边，从里面传来了有关圣诞节的音乐。她没有理我，继续往前走了。
（END）
其实我不太精通电影内幕，可能BUG比较多。不过已经是四年前写的了，自己看着还行。为数不多的完结篇目，留个存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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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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