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凯尔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外似乎站着一小群吱吱喳喳的小鸟，透过玻璃盯着他们。在他的身边，魔族青年沉沉地睡着，他翻过身来看着拉赫特，拉赫特没有被他吵醒，他柔软的银发和拉赫特的金发在羽毛枕头上交织在一起，像是日出时遥远海面的金光。
“你那么讨厌。”他用轻微的声音，对睡着的人说，“可是我爱你呀。”
拉赫特如果醒着的话，会用鼻子来哼他一声，然后说：这可是我的台词，不许你剽窃。
但是拉赫特似乎睡得很熟，完全没有听见修凯尔的话，只是用背对着修凯尔，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修凯尔小心地，不惊动他地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坐起来，看见拉赫特搭在被子外面的左手臂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虽然它已经不再流血，开始愈合，不再是刚受伤的时候皮肉翻卷的可怖模样，但是砍伤拉赫特的那一剑的触感，如今依旧停留在修凯尔的手指上。
在大魔王使用他的□□和拉赫特战斗的时候，他一直很清醒，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能够看见，听见与感觉到拉赫特。但是他被封印在黑暗之中，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体，就像那个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见拉赫特的亡灵，他存在于此处只是作为大魔王驱动这具身体的能源。他不敢想象拉赫特在失去记忆的情况下能找到他，试图救援他或者杀死他，更没有预料到拉赫特能使用斗气大十字，然而拉赫特把光带回给他，赶走了大魔王的回响。他从来没有要求过拉赫特来救他，然而拉赫特来了，第三次。
催促退房的敲门声唤醒了两人。他们迅速地穿好了衣服，修凯尔因为只有一条裤子，又不能随便全副武装地进进出出，就接受了拉赫特的长外套，反正按照拉赫特的说法，他本来就是穿着这个订房间的。
“昨天晚上很开心吧。”在交付钥匙的时候，柜台店员朝他们暧昧地眨了眨眼睛，修凯尔感到脸上一热，他斜眼看看，拉赫特已经扭开了头，拒绝直视柜台后面笑得很灿烂的店员。
还好不存在额外的住宿费，也就没有抵押魔枪的必要。修凯尔扛着魔枪，和拉赫特并肩走向小镇的边缘。那道隔绝了小镇和世界其余部分的金光已经消失，但是小镇依旧漂浮着，因为镇子旁边的田地也一起飞到了空中，可能镇子里的人类不至于饿死，但是这样下去也不至于过得多好。
“我们就这么跳下去吗？”修凯尔问拉赫特。
“你该不会是身上的伤刚好就得意忘形了吧。”拉赫特看了看遥远的地面，非常无语地回答，“还有，你的伤真的好了吗？我不太信任大魔王的治疗，也许他只是短时间增强了你的力量，让你暂时感觉不到疼痛，但是……”
修凯尔捏了捏拳头，然后轻松地把拉赫特和魔枪一起举了起来，“我的身体确实已经痊愈了，”他说，“但是，大魔王是在我失去了你，也耗尽光之斗气的时候趁虚而入的，他使用黑暗斗气强行愈合了我的身体，为了夺取我的□□，他注入了大量的黑暗斗气，所以，就算你打破了诅咒，把光还给我，我也许也无法再轻易地使用斗气大十字了。”他放下了拉赫特，静静地笑了笑，“我心中的黑暗比光更多，你还会继续喜欢我吗？”
“你是那么讨厌的人，我还以为你只有黑暗的一面呢。”拉赫特朝他撇了撇嘴，“别忘了，我可是被你的光杀死过一次的，你变得黑暗一点我反而更安全。”他一手旋转起魔枪，另一手伸向修凯尔，“来吧？”
“……真的要跳？”
修凯尔几乎不敢相信，拉赫特像一只巨型的竹蜻蜓，靠旋转手上的魔枪轻松地带着他飞下了这座飞行小镇。他们降落的速度很慢，在半空中已经听见了呼唤声，绿色的影子一手拉着年长的勇者，飞快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小魔法师本来可能想拉他们一下，但是旋转的魔枪显然很有杀伤力，让他没有伸出手，只是悬停在他们附近的空中，保持着和他们一样的速度缓缓下降。
“原来你那时候就是这么来到大魔宫的呀。”波普两眼发直地盯着他们，喃喃地说，“小家伙们没有和你们在一起吗？”
“放生了。”拉赫特回答。
波普在半空中点了点头，“好的，你的慷慨大度让阿邦老师最喜欢的一副眼镜也被放生了。”
被小魔法师牵在手里的阿邦咳嗽了一声。
“阿邦老师。”修凯尔轻声地，呼唤了他的老师。
“所以，魔枪还是更喜欢修凯尔。”波普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地听完他们对这件事情的描述，得出了和故事完全没关系的结论，“所以在拉赫特快死掉的时候才慢悠悠地飞过来，打算让修凯尔吓唬他一下，报大魔宫的一箭之仇？”
这样的结论好像也颇有说服力，但是阿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波普，魔枪喜欢修凯尔，就和拉赫特也喜欢修凯尔一样。所以在拉赫特没法再保护修凯尔的时候，魔枪才会飞过去。”
“哇哦，好浪漫。”波普说，“等达伊回来，都不知道该给谁先办婚礼了。反正这个家伙肯定不会比他的主君先结婚的。”他斜眼看了看拉赫特，“不过我得多说一句，让人类等得太久可不好哦，拉赫特。不，我什么都没说，不要瞪我。”
“如果如你们所说……”阿邦用凝重的表情说，“那么大魔王的□□虽然被消灭了，他的精神还存留着一部分，而且他只是离开了，并没有被彻底消灭，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回来，是吗？”
“我想是这样的。”修凯尔说，“大魔王也说过，他拥有无穷的时间，而我们比起他来说只有一瞬的生命。他选择继续等待的话，我们也只能相信未来的人能够继续击败他。但是老师，”他顿了顿，“黑暗是无法被彻底消灭的。我想，即使我曾经发誓终生为了正义和光明而战，但是黑暗依旧留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的孩子。”阿邦微笑着，“就像你相信未来的人一样，我们也相信着你。”
拉赫特斜眼看着修凯尔，有点烦躁地转着手指，终于下定决心，“阿邦阁下。”他郑重地对阿邦说，“我参与了超龙军团对卡尔王国的侵略，毁灭了帕尔戴斯小镇，这是这一切的起因，造成了现在这样的后果。你的国家与骑士团的损失我无法弥补，所以……”
“所以，你希望得到判决吗？”勇者温暖的视线从他的大眼镜后面投射出来，拉赫特盯着阿邦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需要赦免，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会赦免我。”
这句话是修凯尔说过的。本来大家心照不宣，只是不提起的事情，现在被拉赫特挑明了，就是说拉赫特在逼迫着阿邦对他作出判决。修凯尔看了看拉赫特，又看了看阿邦，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比这屋里任何一个人都快。
“就单纯的惩罚来说，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阿邦说，“就结果而言，你并没有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协助达伊拯救了世界，而且……”他眼珠转了转，突然露出了微笑，“我想，你和修凯尔，确实需要一点惩罚。既然修凯尔的身体已经恢复到可以接受惩罚的地步，我想现在就可以实施了。”
“……哎？”倒是波普惊讶地发出了声音。
“我们到外面去讨论惩罚的事情。”阿邦笑眯眯地，朝两人招了招手。
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也许阿邦会变成火龙把他们两个一尾巴拍飞，也许会对他们进行一些超高难度的可怕特训，让他们能在达伊回来的时候成为达伊合格的副手。但是惩罚从拉赫特的嘴里说了出来，就没法再收回了。修凯尔悄悄看了拉赫特一眼，魔族青年显然不知道这惩罚的可怕程度，还是露出一副无所谓一样的表情。
那就，只能舍命相陪了。
修凯尔咽了口口水，跟拉赫特一起，跟着阿邦走出了屋子。
在一旁看热闹的波普，轻轻地对他们在自己的喉咙上比划了一下。
“波~普~。”
“我没有在吓唬他们，老师的惩罚本来就很可怕。”波普理直气壮地说。
走到还在重建中的小花园里，阿邦环顾了一下四周，对两个年轻人说：“我的判决是，驱逐出境，一次。在处刑的时候，请拉好手。”
修凯尔握住了拉赫特的手，两人都发现自己的手上汗津津的，到底是在担心对方还是担心自己，两个人都说不清楚。
波普同情地对他们挥了挥手，在同一刻，阿邦对他们抬起了手。
“巴希鲁拉！”
修凯尔的惨叫声，随着一道光逐渐地远去了。
“好了，关于继续去寻找达伊以及魔界通道的事情，你想好要和谁组队了吗？”阿邦朝变成星星的两人挥了挥手，转过身子对波普说。
“……老师，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怕？”
“驱逐一次。”在高速飞行的时候，拉赫特咕噜着说，“这么廉价的惩罚，就和大魔王治好你的方式一样，实在是太适合你了。而且能不能把手从我的脖子上放开，我快被你勒死了。”
“这算是一种比较实用的惩罚，而且以后再见面的时候也不会太尴尬。”修凯尔在空中换了个姿势，搂住了拉赫特的腰，“我们不会这样一直飞到天荒地老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包围着他们的光就消失了，两人就像之前的某次降落一样，从半空中倒栽葱地掉了下去。
在拉赫特手里有魔枪的时候，落地的场景显然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惨烈。他们掉落在一片森林里，朝周围看的时候，每个方向都看不到尽头。
“下次被流放之前，至少得问流放我们的人要一份地图。”拉赫特说。
“这里一定是罗莫斯的魔之森林，被放逐到这里可能是你我的天性使然。”修凯尔似乎看到了什么，朝前面指了指。
要再走过几百米，拉赫特才会发现，他们的前方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个篝火堆和一些粗糙的小帐篷。这里住着一个半兽人的群落，在大魔王消失之后，他们的攻击性减弱了很多，但是很明显也不想和人类好好相处。在看到两个长得很有攻击性的旅人路过的时候，半兽人大王拿着长矛跑了出来，但是在和平地交涉了一番之后，也同意借给他们鱼竿，要求是他们捕获的食物的一半。
拉赫特把魔枪放在身边，朝着小河甩出了鱼竿。
他和修凯尔并肩坐着，安静地在河边钓鱼。两个人一言不发，注视着眼前的浮标。
“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修凯尔问。
“在被处刑之前，我把奇美拉之翼塞到裤子口袋里了。”拉赫特说，“如果阿邦的判决太可怕的话，抓着你一起逃走也是选项之一。”
“我倒没想到你这么能变通。”修凯尔笑着说。
“你不知道的我的地方还很多。”拉赫特说，“以后留给你很多时间慢慢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找达伊？”修凯尔问。
“明天吧。”拉赫特回答，“迪诺少爷应该会原谅我偶尔偷懒的。”
修凯尔笑了起来，他的动作通过鱼竿传到了钓钩上，让本来想咬钩的鱼逃走了。
“认真钓鱼，我们的晚餐还没有着落呢。”拉赫特说。
“我想看你用魔枪烤山猪。”
“那要找只喷火龙……”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拉赫特的身体渐渐地朝着修凯尔倾斜了过来。修凯尔眼疾手快地伸手帮他抓住了快要滑落的鱼竿，而魔族青年的头已经靠在了人类的肩上。
修凯尔一手抓着两根鱼竿，另一只手揽住了拉赫特的肩。在他的怀里，魔族青年静静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他们都耗尽了体力与气力，就算伤口已经愈合，他也找回了失去的碎片，但是在这个温暖的下午，这个一点也不可爱的魔族，需要午睡的时间。
他们漫长的道路，通往未来的旅程，就留到明天再开始好了。
小鱼形状的浮标在水面上，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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